首页 -> 1999年第7期

地震中的提琴手

作者:李大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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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去所里上班,正好我们一个副所长董志鹏,莫名其妙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此人原是工农兵大学生出身,这么多年一直少言寡语,而且独身多年,脾气挺古怪,从不和谁多一句说话。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原来他想谈谈我的论文。他说很多年前他也见过两页我研究的那部明末小说的残页,其中一页正好是一幅插图。那可是一部禁书,流传下来的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你是从哪儿见到的?我说是在进修的时候费了老大周折才找到的。他听了沉吟半晌,听说你很有音乐天赋呀,怎么干起我们这个毫无前途的行当来了?我正不知如何应对,他又跟我问寒问暖了一番,你也有三十了吧,怎么还不成家啊?像你这样的小伙子,肯定很早就开始恋爱了吧?我越发觉得离题太远,只好先感激一番领导体恤下情,然后反问董所长,您一个人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我们那个时代,各方面条件不能跟你们比呀。当年我也是有过家庭生活的,只是性情不和,人生态度差距实在太大,最后———唉,不提这些。不知怎么的,人这种操蛋东西总是把“这个”提得臭不够了,再说什么“不提这些”。你看我,小李,光顾着胡扯了,我找你还有件正经事。咱们所打算办一个刊物,发表一些专业方面的论文,领导上让我找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兼职负责一些编务。
  这我可得好好考虑一下,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能力。
  对于你的能力,大家都是信任的。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困难,还是接下来吧。这些是我们正在考虑的稿子。当然你也可以找你认为适合的作者约稿。
  既然已经这样安排了,我也只好先试试。这时楼道里有人喊,李大卫接电话,李大卫在哪儿?
  跑回自己的办公室,拿起听筒,喂———是我在人大教书的一个老同学。你托的事我帮你问了一下,我们学校有个女的叫司徒芳兵的,在外语系教英语泛读,有时候出去代课,自己也教几个学生,好多年前就离婚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这儿有个电话号码,你记一下,要是还不对,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天下班一到家,我没顾上吃饭,先按照老同学查来的号码2748839地拨了一遍电话,等了一阵,应答机响了,这里是2748839,我现在外出,有事请留言。我听着机器里的声音,心潮涌动。是她,对,是她。录音不大清楚,可我能听得出来。留言机的信号音已经响了半天,我慌乱之间想不出适当的措辞,只好挂断电话,点了支烟,打开电视,新闻联播已经快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必须找个见她一面的借口。一定要冠冕堂皇,不能有任何私人动机的嫌疑,最好是利用工作之便,借力打力。于是我又拿起电话,拨了董志鹏家的号码。
  是我呀,董所长。我刚才回来,把从您那儿拿来的稿子看了一遍,觉得大致还是挺好。
  好啊小李,现在就看完啦?工作很勤奋嘛。
  这个时间打搅您,是因为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现在别的刊物每期后面都开始附上一份英文目录,不是什么都讲究与国际接轨吗?我想咱们也不能例外。主要是为了将来国际交流方便。各国主要图书馆咱们不是都得寄送杂志吗?
  好呀。这件事就由你处理吧。你的英语不是不错吗?刚进修回来的人嘛。
  我水平还差得远。我想问问您,能不能在外面请个人,帮忙校对一下。
  如果需要,你就去办。该付的劳务费就付给人家。当然这件事明天上班我再跟他们商量一下。
  几天后我大致敛齐了试刊号的稿件,编写了一份目录,定了神,运足气,再次拨了那个电话号码。喂———
  请问是司徒小姐家吗?我是司徒芳兵,请问您是哪位?我告诉她我的单位,说很多人介绍她英语很好,做过不少校外的工作,所以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想请她帮忙,然后把翻译目录的事和我们可以支付的报酬大致解释了一下。她沉默一阵,然后说好吧。我说我马上把材料寄给她,又问是寄到学校,还是直接寄到她家里。
  马上要放暑假了,还是寄到家里吧。她说了一遍地址,说完之后又重复了一遍,我和您怎么联系?
  我告诉她我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目录很快翻好了。司徒芳兵打来电话问我交稿方式。我说如果方便最好我亲自取一趟,顺便可以把稿费当面交给她。
  第二天下午,我按约定的时间赶到西郊大学区,找到她住的那座高层公寓楼。
  我下了电梯,找到门牌,按了门铃。一阵蜂鸣响过之后,我走进一条昏暗的时间隧道。人一生中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扇门,何况不是一扇门。眼前的一切告诉我时过境迁。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从铁纱后面看了一眼我出示的证件,然后哗地打开防盗铁门,把我让进房间,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告辞往外走。
  进了客厅,她又注视了我一阵,对不起,电话里忘了请教您贵姓。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抱歉,是我疏忽了。我说着,一面努力把眼睛变成带分析功能的高精度描像仪。这是她吗?我极力对比两张不同时态中的脸,面前隐约弥漫着来自另一个时间的雪花膏、口红和松香的气息。依照不太苛刻的标准,她仍然年轻漂亮,剪短了头发,体态,尤其是肩和腰的转折处,圆润多了。假如说当年她的身体是一把四分之三的坤琴,那么现在已经扩展成全尺寸琴,如果不是中提琴的话。比起当年,她更像我的同龄人。但我预期在她身上可能出现的种种微妙反应却是彻底落空。二十年后,我在她表情的镜像中看到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李先生,请坐。她去倒了一杯咖啡给我,又递过一份打印稿,然后坐到对面书柜前的沙发里。沙发很沉,松软宽厚的扶手上睡着一只白猫。绛红色的窗帘紧紧拉着,落地灯的纱罩下扩张开昏黄的光伞,落在她脚下的地毯上,有一种舞台灯光的效果。她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笑意,在灯光下略显惨淡。她拿出一支烟,对不起,不介意我抽烟吧?我摇摇头。
  她做出一个慵懒的表情,一条腿盘到沙发坐垫上,您先看看我的翻译,还满意吗?
  当然,很好,我装模作样地浏览一遍,然后递给她一个装着两百五十块的信封,您平时一定很忙吧?
  趁着暑假,打算翻译本小说。那咱们是同行了。
  这不敢当。您是专家,我只能搞一点通俗的畅销文学。她伸手从书桌上拿起一本精装书。
  一定很有意思,可惜我的英文不太好。我接过书翻了翻,一本爱情小说,故事背景是1903年旧金山大地震。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个短篇小说,是一个智利人写的,也是关于地震时期的爱情。
  好像是一个德国人写的《智利地震》吧?对,对,是我记错了。我无地自容了一阵,心里闪过一刹那小小的怨恨,一面感到一种自圆其说的强烈需要。当然啦,那个年纪也不知道什么文学不文学,有书就瞎看,那正是北京闹地震的时候。
  是吗?地震的时候我不在北京,很可怕吧?
  当时还不大懂事,所以还好。住在抗震棚里,碰到不少好玩儿的事。我又指了指墙边的钢琴,您学过音乐?同时注意到琴上摆着一个小金属框,里面是一张彩色的水下摄影,深海里的月光水母。
  当年父母在世的时候喜欢弹弹琴。我只是偶尔听点唱片。您对音乐感兴趣?
  小时候学过一点儿,现在忘光了。今天我出去新买了一张唱片,因为有学生来,还没顾得上听,您有兴趣听听吗?
  她递过一张CD,我看了一眼封面,是布莱依为水星公司录制的圣—桑的小提琴奏鸣曲。当然好啦。
  她接通音响的电源,把唱片放进机器,然后坐回原位。我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音乐开始了。我望着她操纵机器的侧影,走了一下神,也许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也许很长,长到使我错过了整个第一乐章。她的右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指随着音乐此起彼伏地触击着虚拟的琴键。
  音乐清凉而翠绿,像雨后的草地。我赤脚走着,不时有细腻的软泥吱地挤出我脚趾间的缝隙,痒痒的。当第二乐章也将结束时,钢琴断续的下行音阶把我引回多年以前,那个充满恐惧和诱惑的夏天,面前飘过凛冽的松香。她坐在钢琴前为我伴奏。我们共用的琴谱支在钢琴盖上。当我从她背后伸手翻页,我们的身体不时彼此触及。钢琴声宁静地起伏,如深海的暗流,我手中的琴弓如热带鱼细细的长喙,触探着摇曳成帘的水草。鱼身的侧线上忽明忽暗,亮着一串荧光的斑点。揉弦的手迅疾如半爿龙虾在她的腿上爬出一溜指痕。蓬勃的笔在翻卷抽动的水母体腔里勾勒出内画,笔触繁复,色彩变幻。海流渐暖。红色的暖流一波又一波,呼应同时温柔地抗拒着琴弓的抽送,把我往复的力量渐渐逼向弓尖。我更深地呼吸,全身的动作应和着温暖的流体,皮肤倾听身边游动的音符,冰凉的音符。最后的快板开始了,经过一段crescendo(渐入高潮),提琴的碎弓更迅疾,更有力。继续,再继续。高潮终于来临。
  咔的一声轻响,唱机停了。房间静下来。我的身体和内心一片荒凉。她坐在我对面的角落里,垂下头,胸脯在衬衫下面一耸一耸地起伏。灯光下的猫眼绿莹莹地朝我一闪。过了很久,她点燃另一支烟,望着我,要是有时间,在我这里吃饭吧。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迟疑着掀起丝绒帘幕的一角———城市的远景正滚滚扑面而来,黄昏挥发成一片灰暗。我放下窗帘,又迟疑了一阵,然后毅然地说,晚上还要赶一篇稿子,该告辞了,司徒小姐。
  〔责任编辑 杨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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