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0期
耳 朵
作者:李贯通
字体: 【大 中 小】
女人们感觉这一天特别短,太阳仿佛放在斜坡上的一个球,转眼工夫就滚到水底下去了。正是仲秋时节,天高气爽。女人们洗过了澡,拉一领苇席铺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围着男人坐了,梳着头发,听男人讲外面的故事。关内关外,天上地下,民族大事,儿女私情……女人的情绪被男人牢牢地牵住了,她们忽而大笑,忽而悲伤,忽而惊叫,忽而垂首;梳子在手里梳梳停停,紧一阵慢一阵,没完没了。不知不觉,从月出东方讲到了月挂中天。湖上浮出一层薄薄的烟雾,风儿若有若无,岛子若沉若浮,欢快缠绵的水鸟次第入梦,只剩下蛐蛐伴着男人轻弹短唱。男人怕女人着凉,就要作罢,女人纠缠着再讲一个。男人问讲什么的,女人一嘀咕就要听关于男人和女人的。男人就讲了杜十娘。讲着讲着痒了技艺,以筷击碗,唱开了东北大鼓———
他二人凤友鸾交山盟海誓,十娘子褥里藏金意欲从良。李公子柳恋花迷钱用尽,只剩下双双素手一空囊。愁煞人措借无门挪移无路,三百两赎身的银子谁人资帮……
四男人住在女人隔壁,又都敞着门,男人的鼾声女人听得清清楚楚。女人们夸赞了一番男人,又可怜、敬慕了一番杜十娘,骂了一番李公子,恨了一番姓孙的盐贩子,才感到了困乏。玉莲很快就睡熟了,节节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节节心里点燃了一堆火炭,喉咙里蹿着火苗,身下的地铺也变成一张烧红的鏊子,无情地煎烤着她。节节霍然而起,赤脚走到院子里,徘徊了一会儿,惴惴地走进男人的屋。借着床前那汪可怜兮兮的月光,节节看见男人平躺着,赤了上身,下身穿着长裤。节节真想一个鱼跃扑过去,无奈身子蓦地筛起糠来,只好退回到院子里。又是一会儿徘徊,节节想起了男人的裤衩,便脱光了衣服,下到湖里摸捞。裤衩是节节扔的,摸上来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节节拧尽了裤衩上的水,壮着胆子走到男人屋里,把裤衩朝男人的胸上一扔。
男人机警地笑起来:“你是谁?”节节颤抖着说:“俺是节节。”男人问:“你怎么不睡觉?”节节说:“俺睡不着,就到水里洗澡,洗着洗着就摸到了你的裤衩。”男人说:“怪不得下午我找不着,今天没有风,也不知道这裤衩怎么掉到了湖里。”节节说:“你问俺,俺问谁?也许是猫叼走的,也许是它自己长了腿……你总不能怀疑是俺给你扔到水里吧!”男人笑着说:“我哪能怀疑你!谢还谢不完呢!天晚了,你快走吧,快睡去吧!”男人边说边向里躺下了。
节节说:“你不撵俺也要走,小狗才想赖到这里。俺走啦?”男人说:“快睡去吧!”节节说:“俺真走啦?”男人打了个哈欠:“节节快睡去吧!”节节忿忿地跑到崖子边,满腹屈辱,在心里把男人骂了个稀巴烂。男人的鼾声又响起来了,节节横下一颗心,舍得一条命,跑进男人的屋里,一下扑到男人身上。
男人惊叫道:“你是谁?”节节说:“节节。”男人说:“你要干什么?”节节说:“是你叫的俺,是你叫的节节……”男人说:“我什么时候叫你了?”节节说:“你就是叫啦,你做梦喊着节节、
节节……”男人想把节节推开,当他的手抚摸到节节光光的身子后,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他“哦哦”地叫了几下,和节节疯狂地缠绕在一起。
早晨,两个女人从湖里拾了网箔,提着半篮子鲜活的鱼儿上了崖子。男人还在睡着。女人们炖好了鱼,熬好了芡实粥,才叫醒了男人。男人的脸通红通红,像是搽了胭脂,说话吞吞吐吐,吃饭也心神不定的样子,掉了两回筷子,翻了一回碗。
玉莲用筷子敲敲男人的碗,笑着说:“过了一夜,你倒显得生分起来了,像变了一个人。你夜里睡得好不好啊?”男人期期艾艾地说:“好好……不过,好像……有一只猫把我吓醒了……”玉莲说:“真是贵人,这里早就没猫了,你一来,猫就来了,是公是母?”看着男人窘迫的样子,不等他回话,节节说:“亏你还是个大男人,一只猫就吓得丢了魂儿,要是个人呢?再说,没谁知道你跟猫干了啥事,你羞啥怕啥?”男人看着节节,长出一口气,随着女人笑开了。
龙墩庄的日子,随着男人的到来,变得有序了、正常了。女人们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去采筋骨草,洗净嚼碎,用醋拌了,给男人治伤。负责上药的还是玉莲。男人并不愿意闲着,跟着女人们下湖,摘菱角、捋莲蓬、割蒲草、下鱼卡、打野鸭;或者在岛子上晒草晾鱼、补网编篮、莳弄长在边边角角的庄稼……男人感慨地说:“这里真像是世外桃源了!”晚上,就给女人们唱起了东北大鼓《武陵源》———
正值那渔人午后把轻舟泛,蓦然见无数桃花飘浮水面。渔人想自幼在武陵溪畔优游流连,桃李杏从来都是寻觅不见。
莫非是天女散花饱我眼福,莫非是溪底源头别有洞天……一曲《武陵源》,女人们唉声叹气。玉莲说:“龙墩庄啥时候能成武陵源?全庄七十七条性命,一个清早就只剩下了两个。如今,把老鼠蛐蛐都算上,也凑不够七十七了……”这一夜,男人女人都睡得特别早。玉莲在梦里反复说着“七十七,七十七”。大约到了四更天,节节依依不舍地从男人屋里出来。回到女人的屋,节节惊得目瞪口呆———玉莲没了踪影。龙墩庄遭劫后,她俩就住在一间屋里,铺挨着铺,头并着头。节节找遍岛子,查遍了崖子边,最后发现一只小船在湖心漂泊着。节节扎了两个猛子就抓住了船帮,身子一蹿坐到了舱里。玉莲只顾抽抽咽咽,不理节节。节节忍不住也抽咽开了。僵持了好久,节节擦干泪说:“老天爷作证,咱俩比一个娘的孩子还亲,咱俩的小命也都连在了一根绳上。哪怕你没听见,没看见,俺也要给你说实话,说假话天打五雷轰!俺跟他睡了两天了,俺相中他了,迷上他了……你敢说没相中他、没迷上他?他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咱俩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咱不能再苦自己了……要么咱就死,要么就跟他睡觉———想活着就不能没男人。有了男人咱啥都有了,能过好日子,能生孩子,能报仇,龙墩庄别说七十七人,七百七、七千七也能有……”玉莲说:“那你就跟他睡吧,生吧,一撇腿一个,一撇腿一个。”节节说:“他是咱俩的,俺不独吞。俺只是比你大胆,比你手快。生孩子也不是俺一个人的事。俺还想叫你跟他睡,叫你也生,你也一撇腿一个。”玉莲说:“节节,俺拦不住你,你任你的性。狗吊秧子的臊事,俺不干。”节节说:“玉莲,俺信命,命赶到了这个份儿上,俺就依随着命……”次日,玉莲冷落起男人,不喊他吃饭,不喊他下湖,连他身上的伤也不管了。节节自己割来筋骨草,悄悄地提示男人,要他叫玉莲上药。男人就喊了玉莲的名字,玉莲装聋作哑。男人喊了三十多声,玉莲心软了,一边为男人上着药,一边含讽带讥地说:“这种红伤,最怕夜里睡觉乱动了!俺怎么看着伤口多了?”男人说:“是不是节节的筋骨草不灵?要是用你的荷叶或者九道箍治伤,说不定伤口早就长好了。”玉莲说:“你这个男人很会说讨好俺的话,嘴巧的人,心眼都歪。”到了晚上,男人依旧在槐树下讲故事、唱大鼓。玉莲先是赌气躲在屋里,经不起节节生拉硬扯,经不住男人声声呼唤,才扭扭捏捏地出来。男人又讲了李慧娘。玉莲说:“杜十娘,李慧娘,都是上等的好女人,都碰上了狼心狗肺的男人,都成了冤鬼。男人有几个好东西?”节节看着男人笑,男人自嘲地说:“听玉莲的口气,好像你们就成了杜十娘、李慧娘,我就是狼心狗肺的男人了!说不定我才是冤死的鬼呢!”玉莲抱着节节的肩笑了。趁着男人去解手,玉莲对节节说:“你俩的事俺不管了,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要顾顾大面,俺耳不听为净,眼不见为净……”一晃就是八天过去了,男人的伤口基本愈合。男人提出要回关东,女人们一致反对,警告他仅仅是表面愈合,里面的肉并没有完全长严,一旦挣裂,就惹下了大麻烦。男人长吁短叹,只有从命的本领。女人们盘算了一下吃的用的,商量着出去一趟。她们已经半年没有出去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都快用光了,也想着给男人扯一身新布。以往出去,都是她俩结伴同行,这次只能去一个,她们担心男人自己在家耍花招闯乱子。玉莲说她去,节节说她去,两个人争执不下,只好抓阉,结果是节节赢了。三个人把用来换钱换物的芡实米、菱米、干鱼装上船。节节与玉莲相互嘱咐了一番,喜滋滋地撑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