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0期

岔 路

作者:储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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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也有记者去采访过黄向东,是希望从他那里了解到可以宣传的英雄事迹。那时黄向东如何回答记者的话,已经无从知道了。报道总是有选择的,当然不会提到黄向东的名字。回到社会回到家庭中的黄向东,已经了解了社会变化的情况,又能说什么呢?后来,也就没有人再注意他了。
  有关黄向东的这段情况,是李警官告诉我的,当然有些环节,加入了我自己的联想。我希望能得到第一手的材料,那几日里,我一直在寻找黄向东。
  黄向东是在那个时代里改名的,有数十个相仿年龄改成同名的人,要一个个地去查问,我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在写文章,用力气和用时间的人都是跟不上形势的,你必须用最快速度拿出最新的东西来。你在那个东西上站不稳多长时间,就得要再猎取新的东西,永远的追逐,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征。
  李警官打电话到旅馆里来,告诉我,他找到了黄向东。他曾经打了包票说,他一定会找到那个黄向东的。我还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我问他:“你怎么找到的呢?”李警官说:“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了。”李警官带我到黄向东的工作单位去。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半老头儿,黑红的瘦脸,有点像那种内地的乡镇土老板。只有骨碌碌转动的眼,还有着城里人的神气。我有点心冷,和这样的人是很难有高层次的对话的,要完成我的文章难度就大了。
  “你就是黄向东?”“我叫黄敬才。”我想到李警官告诉过我,在“黄向东”以后,他换过多少个名字,所以要让我自己去找到他,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很难把他与我想象中的黄向东联系起来,他真是那个跟踪多少年,有着那份坚韧的毅力的黄向东么?眼前的黄向东脖子显短,有点缩头缩脑的,天还暖着,头上就戴着一顶鸭舌帽,像是顶在了脖子上。他说话时皱着眉头,嘴一歪一歪的,似乎说话都很吃力。
  黄向东是公司的出租包车驾驶。第一次会面在公司的临时宿舍楼上,是那种旧木结构的楼。楼道尽头一间长屋,摆了几张旧桌椅,算是接待室。大概是李警官陪去的缘故,黄向东反复地说:现在一切都要依法,宪法是根本大法。
  李警官笑着说:“难道我就没有你懂法吗!”李警官走了,黄向东还是说:现在不同过去了,现在都要依法办事的。他的神情不集中,总是和我绕着,避免说到那位英雄的名字。
  我对他说:“在那个时代,你并没有错。”他说:“现在,我也不认为我就有罪了。”我努力要他弄清楚,我找他只是向他了解一些过去的情况。我是要写文章的,我写的是那段历史,写那段历史深处人的精神。英雄是一种精神,而他多少年坚持的,也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让我关注。
  黄向东似乎听懂了,似乎又很恍惚,精神并没有集中。
  我问:“你没有过动摇吗?那么多年中?”“一动摇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他的这句话突然说得那么有水平,像是一下子蹦出来的,让我有点激动。下面自然还会出奇,我正等着,他的神情又不集中了,他手里端着一个司机常用的有提带的杯子,喝了两口茶,他站起身来,看他的动作知道他要方便去。他出门了,我也就站起来看看四周,这是个多年没有粉刷的房间,墙上用图钉揿着几张海报,几张带抽屉的旧桌子上,放着杂乱的报纸和废单据纸。我感觉他上厕所的时间长了一点,回转身来,从开着的门看出去,看到黄向东正弯着腰站在楼梯边的一个宿舍门口,从锁眼朝里看。他的头贴紧着门板,头上的帽舌拉歪在一边。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朝我走来,用手把帽舌朝前移着,进了门,注意到我的眼光,便说:“现在的年轻人,一男一女刚开始就……嘿!”他坐下来,他似乎在应着我的话,但他的精神明显是不集中的,他的眼光老是瞄到门外的楼道上。到后来,他说那十几年前的事,谁都记不清了。“不是说朝前看嘛,”他问我,“是不是?”和黄向东接触的时候,我总感觉他在回避我,特别是回避我有关过去的问话。那天,我包了他的车,在城里城外转,开着车的黄向东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也只是解释拿到那本日记的经过。
  “你是不是想知道那本子怎么到我手的?你是不是以为是我偷的?我绝对不会偷,我是不会做违法的事的。是他给我的,真的是他给我的。我想他大概知道他要死了。那天我出门的时候,朝他那边看一看,我每次都习惯地要朝他那边看一看。我突然看到他就站在吊脚楼下,他正对着我,并朝我伸着手。在我的身边长着一棵树,很粗很大的一棵树,到现在我也说不清那叫什么树。我靠在树旁半仰着头,但我看见他朝我伸手。现在的人都说缘分,什么叫缘分?他和我算不算缘分?要不怎么只有我和他隔着一个坡子,住了那么多年。我尽量不让他注意到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我,但他的思想中没有我,只有他写的东西。然而那天以后,我总在想,他是知道我的存在的。他不想接近我,他和谁也不接近。就像我,除了上街买东西,谁也不理会。我听不懂那里人的话,那里人也听不懂我的话。
  “那天,我突然发现他的手伸向我。他站在那里,靠着矮门,弯着一点腰,朝我伸着手。那一刻,我想逃开。不是他怕我,是我怕他。我一直是偷盯着他,我怕他发现我。我站着,对着他站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我发现他的腰慢慢地往下弯。我想我只有走过去,要不我确实是怕他了,我是不应该怕任何东西的。我早就想走向他,或者离开他了。我早就想结束跟踪了。一旦他发现我,我就不再跟踪他,而去给这件事做一个了结。你问怎么了结?也许就是去揭发他,但我还是不能确定我就能抓住他的罪行。我曾经在他离开的时候去过他的屋里,也不知去过多少次了,但我一直没有找到他所写的东西。
  “终于我朝他走过去,我看到他的身子在慢慢地往下弯,那只手还是伸着,一直到我走近他。
  “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走近他。走到他的面前。他抬起头来朝我看。他的脸上红红的一下子像喝了酒,很奇怪。我在远处看他的脸是白的。他朝我看的时候,我也朝他看,一对眼的时候,我想到他是清楚我的,我不由退了一退。我是怕他,怕他的眼神。他把伸着的手移动着,移到里面黑洞洞的地方,凭我对他屋子的了解,知道那里有一张桌子。我似乎听到他说:在那里。我不能保证我是听到了,还是我看到了,就是那个本子,那个本子就在那里。我朝前走一步,那是我的本能。我还是弄不清那是什么,但我想到那是我想要的东西,是我跟踪多年的结果。他一下子拦在我的面前,他是拦在我的脚前的,用他的整个身子。他是倒下了。
  “当然是他自己死了,我后来才发现他是死了。你问我是先拿到本子,还是先发现他的死?当然……是先发现他死了。我是他死了才拿他的本子的,其实是他要我拿的。我不是违法的。
  “他是真的死了,你大概不相信他怎么会死得那么及时。我根本没有动过手,他就死了。他知道他要死。我看到过一个报道,说人要死的时候,自己是会有预感的。他的死绝对和我没有一点关系。”车开到一地,黄向东坚持不下车,就守着车子。我在一块纪念石碑前看了一会儿,那上面记载着一个贞烈女性,结婚一年就守寡,独自把孩子抚养成人,并在灾年之时,割下臂肉来喂病中的公公。过去我对这类旧事,总是一看而过,这时我突然想到,在传统的社会里,价值取向基本是统一的,显得单一而清楚。现在我却总会茫然于现代的社会生活,对与错,罪与非罪都在随时而变。
  我回身去,车还停在斜坡上,黄向东在车窗边歪着头,我不知他是否一直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客人。到我进车,他也没打一声招呼,车发动了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声息。
  我想着话来说,想把话绕回旧事上。但一时我不知说什么。在眼下流动生活的背景中,透视那多少年的固定生活,形成一种反差,那是一种无法融合的反差。我在那许多年中,也是过着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繁闹的生活中根本无法理解那凝定的生活了。那些生活遥远如梦,谈那生活也如梦。
  “你们生活的那一处地方在哪儿?”他说了一个少数民族居住地,说那地方很偏,属热带雨林区,往往几个山头都没有人家。我拿出州地图,让他指出地方来。他一边开着车,一边用手指了一下,那片地方颜色深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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