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0期

岔 路

作者:储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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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想去,你可不要去。”他说得很快,车身随着方向盘扭动了一下。他立刻接着说:“我是不去那里了。我再不会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想再回那儿去,还是不愿再回那里去。那儿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个梦,一个他狂热时存在的梦。梦醒过后,他无法再回去。而我提起这件事来,也许对他是一种折磨。但我还是有着一种疑惑。
  我去了黄向东在地图上所指的地方,车行了一天多,才到了小镇。我独自而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那里去。那个小镇与我常见的偏远小镇没有什么区别,我向镇南再行几十里,我看到的根本不是长满野生植物的山坡,一处处都矗着冒着黑烟的烟囱,有的地方气味比闹市还要重。我一直走下去,走到一片泛着乌乌的泡沫的海岸边站下。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偏远的山区么?在我的想象中,这里会有一个近乎桃花源的所在,起码是宁静美丽的地点,会使两个人甘愿独居的生活园地。我也知道现实与我的想象可能会是大不同,我也知道一切都在变化中,但我还是无法把眼下的情景与想象联系起来。在一片海的潮声中,隐着远远开山的放炮声,我怅然地站了一会儿,我觉得我这一行是很奇怪的,也许是为了猎奇,遥遥长路来到这样的地方,我本来就不知道我会得到什么。我似乎失去了理智,有一种势推着我,我只有走下去。一个黄向东,似乎是毫无意义的人,过去和现在都是毫无意义的事,却使我跟着他转了那么久,还行了多少路来到这个毫无特点毫无风景的地方,这里显然还没有游人来过,这里的人看到我独自站在海边,投来的眼光是好奇与疑惑。我觉得有一种梦的感受,而我却又清楚自己还无法从这梦里摆脱开来。
  我回到城市里,我去找黄向东。他出车了,我一个人在那座并不大也不繁华的城市转着,几乎把所有地方都跑遍了。黄向东还没有回来,也许他回来了,又悄悄地接了活儿离开了。我没给他留言,我搬了住处,在靠海边的一个小旅馆住下来。我想在那里把我的感受写出来。一时我觉得无法写,有的只是一些无头无绪的感受。这类的感受,我觉得在自己几十年生活的磨炼中,应该已经消逝了。我不应该这么静静地,像想象一个恋人似的感觉着她的音容。我应该在追逐中,我过去的文章永远朝向着我的对象,是那种能够引动社会关注的文章,是那种随时随俗的文章,是那种能使人一时兴趣一时激动的文章。我是无法停下来的,有什么永远地催着赶着我。而我不知如何却在这里停了下来,茫然地面对自己的无绪的感受,所求的也许是深层的,却也许是无用的东西。我们耐下心来做的许多意图超越时空的事,都是一种冒险,既不能追逐时代,又被时光的流逝而嘲弄。我面对的两个人也许都是这样的命运。
  我准备走了。我无法耐下心来感受,我突然觉得也许我只是在一个梦中,梦里的故事只是编造出来的,黄向东根本只是一个造假者,一个语言的幻想者。他也许只是个知青,不知怎么机缘凑合拿到了日记本,于是便有了跟踪的故事。如今我看到的这种人和事也已经多了,无法勘实也不用勘实。我甚至都疑惑起李警官来。我觉得我不能再呆下去了。
  我去预订了车票,回旅馆的时候,我却看到了黄向东,他在我的房间门口,坐在一个台阶上。他看到我,脸上露着了熟悉的笑,脸上满是皱纹的笑。
  我领他进房间,他在房间椅子上拘谨地坐下来时,我想到,他不应该知道我住在这里的。那么是李警官找了他么?我住到这里也没告诉李警官啊。
  我也坐下来,我看着他,想我是不是要把走的消息告诉他。在看他的瞬间中,我发现了异样,他没有戴那顶鸭舌帽,显得脸有点扁。他在看着我,是认真注意我的眼光,眼光里闪着亮,这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原来他的眼帘总是挂着的,仿佛没在听我说什么。“我出车去了……”他见我沉默着,便开口说话。他操着本地口音,习惯把尾音拖长。他停下来,他的眼光在等着回答我的问话。多少年中,我的生命都在问话中流逝着,思考着用如何的问话去揭开浮着的人生,我总是等待着别人的回答,黄向东是一次的等待,而我是无数次的等待,他是没有交流的,我是交流着的,这是我和他的区别,而我的等待是一时的,他的等待便有了某种永恒性。
  黄向东说:“我去了我等待的那里。”“你……去了?”我差点说出一个“也”字,我想说:我怎么没看到你。
  黄向东用有点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中闪亮着警觉的光。
  黄向东说:“我可以带你去。可以领你找到他住的房子和我住的房子。”我说:“它们还在?”黄向东又看了我一下,他是不是感觉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急迫地等他的话,还是发觉什么了。他后来说:“你别有什么想法……我是想通了。我了解到你是个很有名的笔杆子。现在来见你,是我想通了。你现在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还是没有说话,多少天中,我用尽办法问他,一直没有结果,现在他对我说,他什么都会告诉我,我却不知道怎么问,也不知道到底要问什么了。
  我说:“为什么?”黄向东说:“我想通了,你会使我出名的。我不会因此倒霉的……过去我会被认为是一个傻瓜,费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去跟踪了一个英雄,像电影里跟踪一个英雄的人物,当然是一个反面人物。但现在我想通了。没有什么正面反面,怎么说都不要紧,只要有名,有名就会有一切。以后我会和人合作开一个渔具店,广告词便是只要你耐心等待。这个渔具店就叫向东渔具店,我可以成为电视里的广告人物。谁还有我那样的耐心?只要有名,我的店就能兴旺。现在知名度是最重要的,你是上门来宣传我的,我怎么能够放弃呢?我一生中做的傻事太多了,我不能再犯傻了。我会和你密切合作的,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你要去找那个地方,我也会带你去。
  我也希望会在电视上表现出来,我会在那个地方独自站着,在野草坡上孤独地站着,肯定会让人觉得印象深刻的。”我说:“那里还能拍到那样的景色么?”黄向东似乎一怔,他大概想到什么,就笑了,有点狡黠的笑。他说:“我可以带你到有那样风景的地方去,你不会找到,我找得到。”也许他觉得我还不明白,便进一步说明:“只有我一个人找得到,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角色。我说在哪儿就在哪儿。包你满意的景色。我出车那么多,那种地方还找不到吗?”我已经明白他的话了。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有的人你一时看去,以为他是那种你完全可以轻视的人,可以不放在心里的,他被你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是他突然会让你觉得傻的是你自己。你永远看不透任何人。
  “现在有多少真货?我对你说过的话,不管是以前说的还是以后说的,谁能确定有多少是真的?这一点你肯定比我懂,我看过你的文章,我不相信那里面都是真的。不过你有名,笔头子好,在我的合作下,你的文章肯定会出大名的,当然我也出名了,你我一起出名。我发觉你和我有好多地方是相同的。你也是想钓鱼,你走这么多路来这里,就是想钓到什么。这对我是一个机会。我必须抓住。你想知道什么,你的文章想表现什么思想,我都会有具体例证给你的。”“你编给我?”“我只是会使你的文章更有意思,更能吸引人。当然会有真货,要比真货做得还要吸引人,还要好看。这些我都懂的。”黄向东向我移拢一点:“我能看出你以前的文章里到底有多少是真货。我也懂得怎样才能吸引人。是你让我清楚我有一种本事,说真的,如果要我去侦查干部的腐败,我可以一个个揪出他们的罪证来。但现在这种经济案已经太普及了,不吸引人了。再说官官相护,我也不想冒险。我现在只做我想通了的事。”一时间,我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黄敬才是不是那个黄向东。但同时,我发现了他的韧劲。他是不达目的不会中止的,从那韧劲中我看到了过去的那个黄向东。
  黄向东笑着说:“我真希望你能写我,我是一定要出名的,就是别的人来写,我也会合作得很好的,但我看准了你,我不会放过你的。走吧,我们去喝一杯,我会一边喝一边告诉你许多的事,你怎么也想不到的情节,会比电视剧都好看好听的。”我不再想听他说,我知道我有时候是不开通的,所以我的文章只能在一定的程度上获得声名。看着他笑意溢满皱纹的脸,我意识到我是无法摆脱这个形象了,它会一直跟着我,就是我离开这个新城,回到我生活的旧家,不知什么时候一打开门,它便出现在我面前。我是躲不开黄向东的。我也知道终会有人写出他的那些情节来的,那比电视剧还要好看好听的情节。会有人和他一起出名的。而我明明懂得,却无可奈何,我只能写我感觉到实在的东西,那被认为缺少了艺术性的东西。
  〔责任编辑 那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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