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通天有路

作者:孙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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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程的客人却仍不动,目光中闪烁出不惜豁出一切的坚定:“您是老师,我也是,我在吉岗高中任教已经三十二年了。看在您我同为这个可能被某些人轻视却自信高尚无比的职业的份儿上,我想请您再宽容我几分钟,听我向您简单介绍一下这个考生的情况。”
  年轻招生人的目光盯在那张瘦削清癯的脸庞上,心似有所动,说:“提送到我手里的这些档案中,并没有姓程的考生。”
  “这个考生叫章雨莲,立早章,雨中的莲花,女孩子。”
  “不是你的女儿吗?”
  “不是。她是我的学生。”
  “不带任何亲朋关系的学生?”
  “是。她只是我的一个学生,一个让我放不下心来的学生。”
  年轻人弯下腰,从散丢在地下的档案中很快翻拣出一份:“是这个吧?她只超过我们提档线3分,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你是老师,不用我再解释120%提档的含义了吧?我必须从这些档案中剔出那个20%去。”
  “可这个考分远不是章雨莲的真实水平。你看她英语只考了97分,可高考前4次模拟考试,她的成绩都在120分左右,最差的一次也是116分。我把她的成绩单和几次考试的试卷都带来了。”
  “我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可这能够成为依据吗?”
  “来这里之前,我让她整天都守在电话旁。您是大学老师,英语的口语水平一定不错,您不妨牺牲几分钟时间直接跟她进行一次英语对话,检验一下她的水平到底怎样。”
  年轻的招生人冷冷一笑:“程老师,您的心情我理解,可未免过于天真了吧?眼下的社会连钞票都可以造假,你让我仅凭电话里的声音就轻信一个考生的外语水平?我的脑子里可没有安装那么高级的辨假软件啊!况且,我也没有这种测检的职责。”
  程老师的脸红涨了,他把头扭到一边去,眼睛死死地盯在墙壁上一幅很抽象的水粉画上,足有一分钟,才重又面对招生人说:“您这么说,我不想反驳,也无力反驳。我要告诉你的是,章雨莲是个农家的孩子,家里离吉岗县城还有二十多里,四面是大山……”
  “我再提醒你一句,我没有时间听有关大山或平原的故事,我真的很忙。”
  “那好,我长话短说。两年前,她母亲病故了,她父亲心情烦闷,加上性情暴躁,为了承包田的地头地脑,就和村里人抡起了镐头,结果以斗殴致死罪被判处了八年徒刑,这是一年前的事情。我怕章雨莲在高三的关键一年承受不住这些接连的打击,干脆把她接到了家里,吃住都跟我们家人在一起。为了这,我把我儿子都撵到他同学家住去了。章雨莲这孩子懂事,也有刚劲,一年里不声不响就是读书,发了狠不让她爸爸在狱里再为她操心。她选报师范院校,就含了日后经济负担较轻的这层意思。当然,这孩子说,她尊敬和热爱天下所有的老师,这话我就不多说了。章雨莲参加前四科考试,发挥都很正常,自我感觉也都不错,可只剩下最后一科英语的前一天夜里,她情绪突然发生了极大波动,也许是自信这科最有把握,也许是想起了母亲去世后两年间的诸多事情,她心里紧绷了两年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那天深夜,我隐隐听到她房里有哭声,就和老伴儿走到房门外去劝她,只怪我当时说了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我说,雨莲,你妈妈不在了,爸爸也不在身边,可还有我和你师母呢,往后你不管什么时候回来,这里都是你的家。孩子隔着门叫了一声爸,妈,然后就放声大哭,哭得我们老两口都陪着抹了半夜眼泪,好不容易才劝她睡下,那时候天都有点放亮了。孩子情绪不好,又没休息好,加上第二天天气又出奇的闷热,章雨莲考英语时突然晕倒在考场里,被医务人员抢救过来,又挂着吊瓶坐回桌前流着眼泪答卷。真难为这可怜的孩子啦,她连卷都没答完,铃就响起来了呀……”
  程老师说到这里,已是热泪长流,哽咽难言。招生人也似有了些感动,将床上的档案往旁边拂了拂,说:“程老师,您坐下说吧。”
  程老师却不坐,擦了把泪水说:“我只怕……这孩子落榜,她再承受不住打击了……”
  招生人说:“您说的这些很让我感动,您是教语文的吧?”
  “不,我教数学。”
  “可您的表达能力很强。”
  “我知道您这不是在夸奖我。其实这番话,昨天夜里在火车上,今天午后坐了半天小酒店,我不知已默背了多少遍。数学课我已教了几十年,早就不再备课了,可面对将决定这孩子一生命运的招生老师,我必须有所准备。”程老师说着,把文件袋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我知道谁都不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表白,所以把这些能够佐证的东西都带来了。这是章雨莲家的户口本,这几年她家里的变故上面都有记载;这是她的身份证;这是她妈妈的死亡证明;这是法院对她爸爸的判决书;这是七月九日,也就是高考最后一天医务人员在抢救章雨莲时作出的医疗诊断。哦,这几份是有关我的,我家的户口,我的身份证,我的教师证。如果这些还不能让您相信,您可以马上打电话找我们学校或者我们县教委,任何一个人都行, 我在小县城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又一直在教书,很多人父子两代都是我的学生,差不多都认识我。您问问程凤山是不是一个说假话的人?”
  “你是……优秀教师吧?”
  “不敢妄称,也不配。我只想凭一名普通教师的职责,或者说是一个普通人的良知,来帮这个可怜的孩子做一点可能无望的努力。”
  年轻的招生人沉吟有顷,然后开始若有所思地翻阅那些程老师带来的东西,好一阵才说:“程老师,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您了,您让我很感动,让我想起了我当初读书时的许多事情。我也是一个从农家院里走出的孩子,最重天下老师恩啊!”他把章雨莲的档案单放到床头柜上去,说:“我们学校来招生的是两个人,张老师一会儿回来,我会把章雨莲的情况如实向他介绍,我们一定慎重考虑,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哦,我看您显得很疲惫,几天没休息好了吧?出去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或者连夜坐车回家去也可以。这里不宜久留,我就不客气了,您还是抓紧离开吧。”
  程老师的眼圈再一次地红上来,他退后一步,一个深深的躬鞠下去:“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谢谢您了,这位老师!”
  年轻的招生老师慌急地站起身:“程老师,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您的年纪快有我父亲大了,您让我惭愧了!”
  “我是代表章雨莲,代表她在狱中的父亲,还有她母亲的在天之灵,在谢您啦!”程老师说着,又将一直握着的一只信封放在床铺上,说:“这是一千三百二十元钱,您别嫌少,也别笑话,我把家里的积蓄划拉划拉都带了出来,去了花掉的,也就这些了,一点谢意吧。”
  招生老师怔住了,他拧拧眉,正色说:“不!程老师,这个您必须带回去,您要这么办事,章雨莲的事我就要公事公办了。”
  程老师说:“我知道,眼下就是求多年老友帮忙,办成这样大事,这点钱也是拿不出手的。眼下世情如此,您也就别逼我免俗啦。您如果连这点心意也不让我表示,我心里还是没底儿呀!”
  年轻老师的目光便凝注在了那信封上,灯光下,可见有两点泪光在他眼中慢慢旋动。良久,他长叹一口气,说:“您既这样说,这份心意我就只好暂且收下。我想起在乡下时的一句话,出水再见两脚泥吧。我再多问一句,如果章雨莲能被我们学校录取,开学时您能送她报到吗?”
  “能去,说啥我也去。这孩子身边再没别的亲人啦。”
  招生老师坐回床头柜旁,摸出一张名片,递过来:“程老师,这是我的名片,我姓苏,在学校教务处工作。请您到学校时一定找我,我还有话跟您谈,好吗?”
  “好,好,我一定去,一定。”
  两位老师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夜深沉,星海无垠,浮云疏淡。程老师走出金鼎宾馆,仰首远望,顿觉天高地阔,神清气爽。他深深吸进一口清凉的空气,这才想起应该数一数衣袋里尚存的零碎票子。哦,还有十六元五角钱,走到车站去,坐直达快车肯定是不够了,可买一张普通客票还绰绰有余,至于下车后的那几十里路,不管它,傍晌前总会赶到家的,让雨莲快去听一六八高考录取消息电话,那孩子不定乐成啥样呢……
  〔责任编辑 赵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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