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自首

作者: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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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洋咬着自己干裂起皮的下嘴唇,腮部的皮肉轻微地更像是在我想象之中抽搐着,最后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重重地点了下头。
  别开玩笑了。怎么,难道真是你!
  我已经等了快十天了。关洋猛然站了起来,烦躁不安地在屋里走动起来。我随时做好了被抓的准备,我每天都坐在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他们不来,我就一天一天等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想到我的。
  为什么不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我不需要宽大处理。我杀了人,当然要以命偿命。
  也可能公安局那帮笨蛋永远也想不到是你杀的人。
  如果是那样,我也将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每天都在受着良心的谴责,一天一天,我的日子不会好过的,法律不惩罚我,老天爷也会惩罚我的,我知道的,我的下半辈子就是为了还上半辈子的债才活着的,如果谁给我一枪,那是对我最宽大的处理。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杀她呢?
  为什么要杀她?关洋一步跨到我床边,直着嗓门,声音嘶哑地冲着我嚷了起来。我一次次地原谅她,她却一次次地背叛我,一而再,再而三,好像我这一次的原谅就是为了等待她的下一次背叛,我受不了这种生活在欺骗中的感觉。
  关洋的泪流了下来,他没有擦,也没有掩饰,也可能根本就没意识到,他冲着我继续嚷着,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换了你你也会杀了她的。
  那你可以离婚嘛。
  离婚?说到离婚,关洋防佛被阉了似的忽然安静了下来。他重又坐回到椅子上,伸手撸了一把脸,撸了一手的眼泪。关洋茫然地看看自己摊开的手心,看看我,又看看手心,脸上一副很意外很不解的表情。
  我重复了一遍,你可以离婚嘛。
  关洋没有理我,顾自点了一根烟。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承认我是故意的。这下关洋有些急了,他嚷道,离婚,离婚,你说得倒轻巧,她也想离,可我不会和她离的。当初我费了多大的劲才娶到她,她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你看我像是在和你开玩笑吗?
  那你到底是怎么把她杀了的呢?
  很简单,那天你们要我去买香烟,我下楼后看见正好有一辆出租车下了个客人,我就上去了。路上很顺利,我还和司机聊了两句,他说他最喜欢做这样的生意了,下了客马上就上客,我说我也最喜欢坐你这样的车了,不用等也不用招手。上楼的时候,我忽然有些犹豫,也可能是害怕了,但都到家了就进去吧,吴艳正在打电话,看见我进来,她马上把电话挂了,我就知道她肯定是和哪个王八蛋在调情,而且她就像根本没看见我似的转身进了房间。这下我火儿了,跟着冲了进去,三下两下就把她勒死了,然后我又把家里搞搞乱,就出来了。就这么简单。
  说完之后,关洋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杀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这么轻巧简单,你让我怎么能一下子接受。我说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这是真实的过程。没杀人之前,我也觉得那是一件很复杂很难完成的事,干完之后,我才知道这其实非常简单,一切的困难和犹豫都存在于想象的过程之中,等事到临头了,等真正去做了,你就会发现其实真的很简单。对了,那天我走到楼下,一抬头,又是一辆空车,特别巧。在车上我就想,也许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他也觉得吴艳该死,所以就派我下了手。
  可是你们家被偷走的那些东西呢?
  都被我扔在河里了。
  好了,不要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关洋的嗓音又提了起来,他红着眼睛冲我叫嚷道,你他妈的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杀了人呢,凭什么我关洋就不能杀人,啊?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除了有一个能办事的老爸,我什么事也干不成,但这一次人真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就这样,这样,然后他就没气了。
  行了,我信了,你确实杀了一个人,现在你坐下来喝口水,抽根烟,有话好好说嘛。
  真的很简单,这样,这样,他就没气了。
  
  第二天一早,我的肩膀被人推了两下。我知道接下来母亲会把被子整个从我身上掀走。我蜷着身子,想抓紧时间再迷糊上两分钟。但身上的被子迟迟没有被掀掉,这下我倒醒了,睁开眼。只见关洋站在我床边,穿戴整齐,胡子也刮过了。我抓起枕边的手表一看,才六点十分。
  关洋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完全醒了过来。他说,我决定去自首了。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脱口而出,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关洋说不用了。他递给我一张纸,说,这是我父母那儿的电话号码,你看怎么能婉转地把这件事情和他们说清楚。说完,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下,然后转身微笑着而去。我没有喊住他。我有些发蒙。我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在关洋转身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蹦出四个字:视死如归。
  
  每次从那泥潭似的梦中醒来,我就双腿发软,身体发软,连抬手揉揉满是眼屎的眼睛的力气都没有。近来,哥哥总是极其随意地在我梦中进进出出,说很多话,而说最后一句话前,他总会用力拍一下我的肩膀,然后才沉着脸问,老二,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于是,那一整天我的右肩膀上都像是搭着一只沉重的手,以至于走起路来,肩膀都是倾斜着的。
  母亲时常在我耳边提起关洋。她说那孩子真是可怜哪,老婆被人杀了,家里被偷了,自己也傻了。我说他没傻,没傻,只不过受了点刺激,有点神经质罢了,他以前就有点神经质。母亲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不傻会去公安局自首吗?
  这一段,关洋去公安局自首的事已成了朋友间茶余饭后的笑话和谈资。有人认为关洋太爱那个女人了,他希望早一天结案以告慰死去的妻子,可公安局就是迟迟破不了案,所以他把自己推了出去。有人觉得一切都不像我们平常看到的那么简单,关洋爱他老婆只是个假象,事实上是他因为有些事(当然是男女之事,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是人人皆知的事)早已对她恨之入骨,所以找人把她杀了,杀人的人一直没有找到,他现在是良心发现,因而主动投案。还有人倾向于关洋只是和公安局开了个玩笑,借此嘲讽他们办案无能。最浪漫的一种说法是,关洋的老婆是被她的某个情人给杀的,关洋完全知情,因为不想让她老婆的死变得太难堪,所以他把一切揽到了自己身上,最后这种说法最孤立,连说者本人说完后都觉得不可信。
  朋友们要求我也发表点看法。他们说关洋在你那儿住了一个星期,总该对你透露点真实情况吧。但我不想说,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不可信的,就像一个禁不起推敲的谎话,我甚至不知道关洋对我说的那些话是源于他日渐膨胀的想象力,还是某种暗示。
  被公安局以人证物证俱不足请出来后,关洋住回了自己家。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一直没人接,估计是把电话拔了。听说关洋从公安局一出来就去剃了个光头,大冬天的,这个光头肯定十分扎眼。
  
  天慢慢暖和了起来。换季之前,母亲照例要把不穿的衣物晒一晒,收起来,把春天的衣服翻出来,晒一晒,准备穿。哥哥那些永远少年的衣服,每个季节母亲都会细心地拿到阳光下,照照太阳,然后折叠起来,等待下一个季节再拿出来。
  我坐在关洋爱坐的那张椅子上,嘴里叼了一根烟,手上拿了一本书,断断续续看了半天,才看了一小段。母亲走进屋来,一阵咳嗽。阳台上花花绿绿地晾满全家人冬季的衣物。母亲一边收衣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收到那件藏青色的滑雪衫,她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母亲斜背着我站在那儿,久久没有动一下,只有鬓角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银光。
  我喊了母亲一声。母亲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说。母亲说是你哥哥的事吗?
  有那么一会儿,我的脑子像是供血不足似的一阵空白。母亲没有转过身来。她的声音很平静,是我记忆中四十岁前那个不温不火、而不是眼下絮絮叨叨、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母亲。她把滑雪衫贴在脸上,说,你别说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出事的当天我就知道了。
  
  理完发从理发店出来,我感觉头上一下子轻了许多,很意外很不真实。每经过一个玻璃橱窗,我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来照一照,陌生和不安让我不禁自问,这颗锃亮的头颅是我的吗?好在天已经真正热了起来,一颗没有毛发的脸袋至少看上去还挺凉快的。
  经过龙腾商厦时,一个牌桌上的牌友从我身边走过去后又返回来。他首先把我的头夸了一通,突然话锋一转,转到了关洋身上。他说你知道吗,关洋那小子脑子彻底坏了,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就坐在公安局的刑侦处,要求把他抓起来,口口声声他杀了人,他要交代杀人经过。刑侦处的人都怕了他了,见到他就躲。后来关洋又用极其抒情的笔调和诗一般的词句写了作案经过,寄到公安局各个科室,连局长也收到了一份,但是人家就是不抓他,这下把他给惹急了,于是干脆请人把他反绑了来到公安局。
  吃过晚饭,我来到关洋家。看见我,关洋愣了一下,但随即眼睛一亮,拍了一下脑门,兴奋地叫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你,对,你能给我作证的。
  关洋家里乱得不像样。几个月不见,他整个人缩水似的瘦了一圈,但猛一看上去,精神却异常充沛,情绪亢奋。不等我坐下,他就转身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根尼龙绳,递给我,说,这就是我杀人的凶器。你认得吗?我从你们家拿的。那天你们让我去买烟,临走前,我在你们卫生间看见这根绳,就顺手装进了口袋,然后我打车回家,用最快的速度把我老婆勒死后,又打车回来,接着继续和你们打牌。
  没错,这的确是我们家的尼龙绳。我母亲还曾问起过我见到那根绳没有。
  但是公安局那帮饭桶就是不相信我杀了人。他们说杀人的凶器他们在现场已经找到了,是一根鸡肠。可是我明明是用这根尼龙绳勒死她的,就这么一套,然后使劲勒,使劲勒,起先她手脚乱抓乱蹬,后来就没了劲,像一摊烂泥似的瘫在了地上。关洋模拟着他老婆垂死挣扎的样子,身体后仰,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伸出的那截舌头上全是黄绿色的舌苔。
  
  今年八月,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全国性的反逃追捕运动中,一个潜逃多年的杀人抢劫惯犯落网了。在他的交代中,审讯人员摸到了一条和关洋老婆的死有关的线索。这个五年里杀了九个人的男人,于今年四月份悄悄回到家乡,祭拜完自己过世的父亲后,他顺便做了几桩案子,也算是给家乡人民留下点纪念。其中一桩就是谎称煤气公司抄煤气表的,入室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煤气表后,伺机将毫无防备的女主人勒死,然后搜搜刮刮家里值钱的东西,扬长而去。
  〔责任编辑 程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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