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空山不空

作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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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水
  
  水,永远是第一张诗笺。
  九曲溪正是采武夷一方水土钟灵之气与武夷文化毓秀之姿酿就而成。
  来看它的人先就有了三分灵气、七分诗情,再多出一根柔骨。
  九曲溪,是一条不容人穿鞋的水。
  九曲溪的温柔只属于爱打赤脚走路的人。
  弃履登筏,随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绪逶迤而下。观山,水在脚下;游水,山在眉前;赏词,岩壁已在身后。竹篙点到之处,不是美丽山水画卷,便是栩栩仙人神兽。再不就是文儒显宦、英才俊杰的墨迹诗香。
  掬水浣面,一股清气逼走五内的浊气,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将脚探入水中,那水有血的微温,有浅紫的古老血气。不经意间,脚就路过了每一尾鱼的家;一不留心,足趾便踩过一个一个花草的身体,我的一只出神的足,险些随着水流远离而去。
  从没见过有溪如此古老,古老得不堪舟楫,每篙都撑醒了千载的老鱼载沉载浮。这鱼看着眼熟,像是庄子与惠施指点的那一群。每一眼都看醒了两岸平仄分明的唐诗宋词乃至南北朝的骈文骊句。苍老的摩崖石刻便以熟悉的触抚将隔世诉说,怎能不令人掀起思古之幽情?而来自远古的传奇故事猛地一跃就在膝前,不想听都不成。这些散落在山光水色中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亮点,不必垂钓,不必打捞,俯仰之间,便拥有了满心满怀。
  据说古代文人雅士神游九曲,是从武夷宫按曲序逆流而上的。他们饮一些些酒、品一些些茶、赋一些些诗、放一些些浪于形骸之外,而形骸放逐于山水之间。再索性柴房草屋,垒石煮水,以山水处士自居,漱石枕流,听泉看月,终老武夷;或者自登竹筏,便一曲一曲行去,醒也不到彼岸,梦也不到彼岸。其实又为何非要到“彼岸”,岸本就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只有回头时才看得见。好在酒约仍在,茶约仍在,走得再远,缘也不尽。
  我说九曲溪,是一青衫名士,从身旁走过,便明明白白一阵墨香。那是芭蕉窗前墨砚旁、经史子集中经年浸润才可能养出的骨子里的书卷气质。
  
  游天
  
  行到水穷处,那人默默下了船。下船人影子一样径往高处去,忽地就灭了迹,恍如薄风。衣袂掠起残阳的碎屑迷了我的眼。
  待睁眼,兀然一峰,像刚刚才从溪边长出。峰竟一路瘦了上去,夕阳往下走,我往上走。
  其实不是走,是爬。那陡那峭那险,只有登天才可能。而刚巧经过的一段云,又撞伤了我的腰。一路上的花色草色是迟疑不定的,三分之一是俗,然后是半仙半俗,再上去,我就不能再叫它们是花草了。这样的山,它不叫天游,还能叫什么呢?据说今夜是农历十五,那么我是一个与月有缘的人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到峰顶的时候,我几乎错觉我是飘上来的,而夜色正以山崩的速度埋葬我。在我曾是孩子的眼中,大山是夜的边缘,后来才知道山外有山,夜外还有夜。直到今夜,我才断定在我到达的顶峰之外,也就是我肉眼所看到的顶峰之上,还有一个层境,但我的身体太重,我的心太浊,那是我永远抵达不了的顶峰。
  我正呼吸着仙人呼吸着的空气。
  东坡《咏茶》的余兴溅到我的腕际,一点点凉意。我想品茶。我以去岁的松针燃火,用唐诗里那只红泥小炭炉,以夜露为水,以落花为香茗,以百合做杯盏,以星星做茶点。茶过三盏,我便如一株待月草般摇摇颤颤。觉得世上万物无不可以饮,山可以饮、风可以饮、草木可以饮、夜色可以饮、心情可以饮。万物是茶叶,感觉是水,境界是茶香。知是醉茶了。
  今宵茶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柳永的去处,我是醉后不知身是客,只想就此山宿一夜。醒时一烛一卷一茶盏,睡时一枕草绿泥香虫鸣。从来不曾发现人在完全的沉静里,夜色不全是黑,而是酱紫色的,而山竟有一丝甜美,不在舌尖,不在耳际,是我躺卧的青草茎底渗出来。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地融合了,是我无欲无求的心境下了解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我想就此山投宿一生,梅夫鹤子,修炼成仙。倘若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株植物,汲天地之精华,便成千年灵芝?
  忽有钟声隔山传来,把夜的山搬得更空。云已跌成一地的夜露,我的裙裾成一泓濡湿的海滩。那湿意是我盈睫的泪意,我感动于这份一生只配有一次的山缘。
  白日里山山与树树间由蝉鸣拉起的栈道已不复存在。下山的路在夜里也被流萤流满。叫不叫萤火虫都无所谓,这些提着灯笼飞行的小虫不怕黑暗,它们有自己的光明。我没有。只有小虫的梦话和小兽的鼾声才是我的安定片。惊魂甫定,忽一牵绊,才摸到是藤萝冰凉的小手。但我不能带它回家,山外的世界不适合它。从此在梦中,它便紧紧缠绕着我,成我寄居天游的一位红粉知己。
  当一丝寒意,从九曲溪面上削过来的时候,已是踏实在红尘。一抬头,月亮赫然在天游,就在我刚刚躺过的青草榻上。它的爽约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不能回头,就忘记月光。如果不能留下,就记住天游。身不在天游何妨,只要心在山顶,灵魂在高处,则尘埃不到,忧喜无碍。柴米油盐的日子,总要有人去盘算。
  月迷津渡,人迷天游。
  山是欲语,我是还休。
  
  紫,其实是距离的色彩。
  是山在远方的色彩,是梦在对岸的色彩,是心在高处的色彩,是灵魂得大自在的色彩。很难形容出这弥漫氤氲了整个武夷山水的紫色在色谱中的具体位置。但它是武夷独有的,我便叫它武夷紫。倘若让我画武夷,这紫色便是基本色调,而天游是脊梁,九曲是血脉,玉女峰是心脏,流香涧是呼吸,云窝便是气质。武夷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在武夷的日子,我把眼睛听成了四季,把耳朵望成了八方,武夷怎会是空山?在武夷的日子,我空旷着一颗心,无物不容无物不纳,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日日是好日,武夷怎不是空山?
  肉眼观武夷,满;心眼观武夷,虚。
  空山是空,以灵为性。
  空山不空,空的是心。
  〔责任编辑 李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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