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老铁道
作者:津子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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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在黑发里的野花
那是一个平庸的夏季,马粪的气味一直在老街徘徊着,天黑下来,除了缓缓流动的大沙河有一带亮色,老街则一片死寂。
深夜里常有轰轰隆隆的火车碾过的声音,凤子的梦也被撞得支离破碎,像洋胰子沫滴落到水里,快速向四周消失。凤子的梦多半是童年的往事,天色偏暖,有灿灿的葵花和精蓝的蜻蜓。二宝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向她走来,她觉得心要飞起来……这时,火车轰轰隆隆开过来了。
火车的声音渐渐小了。凤子听到了炕头父亲的声音,有痨疾的父亲的嗓子像透了气的风匣子,呼呼啦啦的声音中还有咝咝生了锈的金属声。"你爹8岁就上地,累的。"母亲在她小时候的某一天说。凤子记住了,记得如昨天那般清晰。
凤子醒了就睡不着了,自并屯以来,她常常被后院路基上驶过的火车撞醒。醒来之后眼睛晶亮。没半点睡意了。睡不着,凤子就不停地重复她的幻想,幻想几乎都是与牛心山老家有关。月光下,马架子房前的坡地白花花一片,弯弯曲曲的大沙河凝固在遥远的地方。凤子觉得那是远不可企及的地方,如月亮里朦胧的山水一样。
然而入冬时,日本人在高丽屯破案,抓了5个朝鲜共产党,其中领头的姓金,他是在凤子家后山 的树林里被抓的,那天,姓金的共产党被日本狼狗咬死了,脖子被咬烂了,肠子也被拽了出来。那一段日子,凤子的胆子小极了,整天昏昏沉沉的,窗外一有动静她就把被捂在头上,等母亲叫她出来时,她已经满头大汗。她趴在与地一平的小窗向外望了望,外面一片荒凉。
并屯时,凤子走过那座有回音的大铁桥,桥下是盘着漩涡的大沙河,凤子不敢往桥下瞅,她第一次走上金属大桥,她却没有什么完整的记忆。她只是知道,过了大桥,她就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山坡那片给他们提供口粮的土地。
……凤子还在炕上躺着,想令她兴奋不安而又羞于深入的事--二宝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向她走来。她所要完成的想象就是二宝从马上跳下来,强烈地把她抱住,放在马上,然后快速地在有银蕙草拦腿和覆着车前子的小路上奔跑,跑到一个新盖的土坯草房前,那草房还有鲜草和泥浆的气味儿。直到二宝把她抱到炕上……凤子在后来的许多次,并没有突破她的想象,她只是反复重复这些想象罢了,所不同的是,开始的想象是心惊肉跳的,后来,渐渐地在夜的黑暗之中得以安稳,只剩下身发热了。
二宝是父亲给她定的娃娃亲,定亲时她一定没有记忆的,后来母亲反复告诫她,她必定是二宝家的人,她也就坚信是二宝家的人了。凤子对于二宝的记忆多半来自她7岁的时候,那时,二宝托养在她家,二宝也知道他是凤子的掌柜的(丈夫),常与她扮夫妻的角色,生火造饭,抚育小孩什么的。 那时,二宝常欺负她,比如玩天大地大,二宝先拉一泡屎,然后用松土埋上,在中间插一根草棍儿,凤子不知其中的欺诈,她伸手一搂,搂得稀稀的一手……秋天,二宝给凤子送一包红"姑娘"(草本果实,可食用,东北农村的小孩将它放在嘴里咬响声),凤子拿来一咬,牙差点没被硌掉了,二宝在里面放了石粒儿。冬天,在辘轳把井外的冰坡上,二宝带凤子划爬犁,说好他带着她,可爬犁一动,二宝就不见了,吓得凤子大声尖叫,泪水流在冻红的两腮上……
后来二宝走了,跟他叔去哈尔滨贩皮货,一晃,凤子就长到14岁。那年正月,二宝回来了,他穿一件青色的衣服,戴一顶灰礼帽,个头虽然没有凤子高,却变得稳重多了,说话的声音也有点粗了。母亲让凤子和二宝多在一起唠唠,二宝有些不好意思,憋了半天也没说话,只是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塑料的洋化妆盒和一包五彩线。"等将来,我骑一匹大马来接你!"二宝说。
这些都是往事,凤子常常在幻想时回忆了往事,回忆和幻想可以忘掉恐惧,有的时候,她真希望永远都没有天亮的时刻。
就如同凤子觉察不到自己成长一样,春天悄悄来临,那是大人们对恐惧暂时淡忘的一个忙碌的春季,无论怎样他们还要去种地。大雁一排排鸣叫着北归时,凤子同父亲一起下地了,大地还残留着冰碴儿,凤子却产生了牛心山老家春天的幻觉。歇工时,凤子向牛心山的方向望着,老家那儿还埋着二宝送她的礼物,也埋着她生命鲜活的那一部分。
凤子与牛心山老家隔着宽宽的大沙河,她过不了河。
凤子就在遥望中送走了整个春天,苞米蹿出红缨时,凤子终于在那天早晨走上了大铁桥,大铁桥的桥头有一个水泥结构的碉堡,灰白色,四周是黑洞洞的枪眼。碉堡有日本兵站岗,那天站岗的是一个有连鬓胡子的矮个子,他用枪指着凤子,说着凤子听不懂的话。凤子看那个人不像讲"日满亲善,亲如一家"的日本人那么和善,双目露出凶光。这时,一条狼狗扑了过来,当时就把凤子吓昏了。
凤子是由于体内的剧痛而睁开眼睛的,她发现自己的衣服被解开了,她的身上还有一个穿
背心的男人。她大叫一声,拼命挣扎起来,可她的两只胳膊被另一个光着身子的日本兵死死钳住,凤子挣扎得筋疲力尽,她满脸泪水,苦苦哀求着。那两个日本兵不理睬她的哀求,一边嬉笑着互相鼓励,一边摧残着凤子……
中午,一个日本军官带1名士兵巡查,正撞见了这一幕。日本军官打了那两名士兵的嘴巴,把凤子带到了镇上。最后,以凤子风化日本皇军的罪名将凤子拘押了20天。
凤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进门就被父亲踢了出来。"你怎么不死!"父亲号啕大哭,破口大骂,"老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当天,凤子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里。
家里人开始找凤子,不久,凤子疯疯癫癫地出现在老街上,家里人也不再找了。每一天凤子都在 老街上快乐地唱着,她踪影不定,一会儿出现在饭馆的门口,一会儿出现在有烟火的坟头。凤子就住在铁桥下的苇丛里,她的头上插着各种各样的野花,不过总是新鲜的。她常常在桥头一带出没,日子久了,桥头的狼狗都不在意她了。
据说那两个日本兵受到了处罚,又换了一个戴眼镜的,和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士兵。似乎新换来的两个日本兵也知道碉堡里发生过的事,他们对一个疯子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和克制。
大雁又开始南飞了,秋天一过,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人们力争在封江前忙碌完过冬的烧材,人们很少注意到疯子的身影,她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那年冬天的雪格外厚,大雪一过,大地上原有的分明层次不见了,全被白色一笔勾销。雪停之后,又吹起了北风,铁道线上被风吹起了一个又一个雪丘。由于雪的覆盖,使得铁路交通中断。风停的第二天,镇上强令村民出荷,清理积雪过多的铁道。凤子爹也被勒令出荷,他戴着狗皮帽子,在保长的吆喝声中到了站西叫笔自头的一段铁道线上。那儿正好可以望到大铁桥头,望到桥头的碉堡,凤子爹的老眼就含上泪水。保长见凤子爹的模样挺怪,问他咋了。
凤子爹用袖口揩了一下鼻涕,沉默了一会儿,说:"冻的。"
"还是你妈×闲的,"保长踢了凤子爹屁股一脚:"出出汗!"
就在凤子他爹清理铁道上的积雪时,一队日本宪兵和警察骑着马来了,叽哩哇啦地搜查起来。那 些挎着日本刀和刺竹剑,穿通红的长靴,臂戴红白相间袖章的宪兵在凤子爹的眼前晃动着,他的眼前开始模糊……
那天夜里,一列通向苏联边境的拉军火火车在大沙河桥头颠覆了。桥头执岗的娃娃脸日本兵被碾得身首分离……
据事后调查,桥头的路基被人掏空了。令宪兵队和警察署不解的是,那么大的洞竟是用木棍和手来完成的,完成那个工程起码也得半年的时间,竟没人发现……
那之后再没有人见到凤子。
据后来查证,那件事发生在1945年2月7日,离苏联红军进入东北仅隔6个月的时间。
绿玉石嘴的烟袋
大东北的里头,有两个地方产的黄烟比较有名,一个是穆棱产的穆棱烟,一个是亚布洛尼产的亚布力烟,其实林口产的黄烟也是很有劲儿的,只是没有前面说的有名。
二兰子从小就会抽烟,那时候爷爷还活着,爷爷让二兰子到灶坑点烟,一来二去,二兰子就会抽烟了。二兰子6岁就带弟弟妹妹,原本还有大兰子的,不过二兰子没有印象,母亲说大兰子6岁时抽风死了,大兰子死的时候二兰子才两岁。
这样,二兰子就成了"长女",她身上的方格背带里背着四妹,手里牵着三妹。在大沙河默默流淌的日子和一些童谣里一点一点长大。"小丫蛋儿,扎俩辫,扭搭扭搭上河沿儿。抠俩坑,下俩蛋儿……"
二兰子12岁那年,黑子从三姓(现黑龙江依兰县)搬来,他16岁,矮墩墩的。黑子来了之后,二兰子家的后院子就遭殃了。黑子常来溜达一趟,他溜达一趟,二兰子家的小黄瓜纽儿,没红的洋柿子都不能幸免。所以,二兰子看见了黑子,隔大老远的,就和妹妹们一起喊:"挑水的哥哥听我说,南河沿儿有你的窝,晴天晒盖子,阴天把脖儿缩。"
黑子就哈下腰来,做捡石头状和投掷状。二兰子像老母鸡一样,张开两只胳膊,护卫着妹妹们向家里撤退。
黑子顽皮却出奇的勇敢,冬天下雪时,他一口气能套3个狍子,有一回,他还用一个木锅盖捉了那条常拦路的活狼。后来大家传开了,二兰子才知道他的方法,方法是这样的:黑子先把锅盖掏了一个小孩拳头大的洞,自己扛着锅盖,抱一个小猪崽儿,到乱坟岗子拦路狼常出没的地方,那里事先挖了坑,黑子就抱着猪崽儿潜伏在坑里,上面盖了锅盖。等狼的时候需要耐心,他就不停地捅小猪崽子,小猪崽发出的声音终于把狼引来了。那条狼撬了几次锅盖也没有撬开,就冒险将前爪从锅盖留下的洞口伸进去。这时,黑子把狼的腿紧紧拽住了,就这样把那个拦路的狼给扛了回来……
打那以后,二兰子见到黑子就有了一种敬佩的目光。
第二年,黑子就扛上了猎枪,成了名副其实的"炮手"。他耐力好,不言不语的,枪打得就跟长眼睛似的,很快,黑子就出了名。
转眼二兰子就到了15岁,在满是陈年柞木橡子的林子里,她和妹妹抬着后来做了大干部的老疙瘩(最小的弟弟),一边颠着一边念叨着:"呼哇汤,呼哇汤,娶个媳妇尿裤裆。"
"大瓷缸里装金鱼儿,红嘴巴儿绿嘴唇儿,大尾巴儿、胖身子儿,你说逗人不逗人……"
"二兰子!"
二兰子一回头,她看见黑子在林子里探出一个圆滚滚的头。二兰子故意一噘嘴,没理他。
"你过来!"黑子喊。
"过来就过来,"二兰子大步流星地来到黑子面前。二兰子真的来了,黑子反而木讷起来。见他不说话,二兰子说:"你的枪咋打那么好。"
"练呗,"黑子憨声憨气地说:"俺大爷说炮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说完,又沉默了。二兰子性急,问他找她什么事儿,黑子憋了一会儿,"给!"黑子往二兰子怀里塞了一个东西,转身就跑,消失在林子里。二兰子一看,是一个绿玉石嘴的长杆烟袋。那年黑子19岁,二兰子知道。
就是那一年发生了大事情,满洲国垮台了,小鼻子(日本人)投降了。那一阵子苏联红军的坦克把母猪河的铁桥炸断了,不少小鼻子被隔在母猪河以东。夜里天空红了一半,枪炮声连绵不断。
二兰子的二叔和老叔也是那时候发的财,他们趁小鼻子逃跑的时候拣了4大挂车的洋捞儿,有衣服、毛毯,还有大米、白糖和叶绿素什么的。
黑子则和他大爷专杀小鼻子的逃兵,每天他们 都潜伏在路基边的苞米地里,那时,小鼻子都沿着铁道逃往高岭子、亚布洛尼(今亚布利)一带,五道林是必经之路。如果有三五成群的小鼻子散兵摇摇晃晃经过,基本上都丧命在他们爷俩手里。黑子最恨小鼻子,有一年,他爹在五道林车站卖菜,看到货车上的柳条筐破了,有一些洋梨掉下来,他好心地报告给一个细皮嫩肉的日本兵,那个小兵听不懂汉语,不由分说,就把黑子爹抓到车站警察队,把他装进麻袋里,在水泥地上摔……把黑子爹抬回家的第二天,他就咽了气。
初冬时,黑子和他大爷已经弄到30多条快枪,地方维持会成立时,他们一下子就捐出30条枪,黑子也当了五道林保安队的队长。
不久,八路老三团就进来了,一位姓刘的指导员了解了黑子的情况,就找黑子谈,要黑子加入他们的队伍,黑子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对二兰子说:"他们让我拉队伍入伙,让我当排长。我琢磨着他们是外地人……"二兰子说:"他们说是为穷人打仗。"黑子说:"我见过的兵多了,都那么说……再说,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不像个正规军,没好枪不说,武装袋看着鼓溜溜的,其实里边不是枪子儿,是柳条棍儿……"
老三团没住到下雪的时候就向锅盔山一带去了,老三团一走,李司令的"中央军"就进屯了。李胖子在丁超起兵时参加过抗日联军,后来当了胡子,在这一带有些影响。李胖子骑着一匹东洋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在老街上走了几个来回。
李胖子请黑子喝酒,他告诉黑子他是"政府" 委任的正规军,还当即决定任命黑子为上尉营长。黑子说只要打小鼻子他就去,打完了小鼻子他还回五道林,在山上打猎。
像拉锯一样,民主联军(八路军)来了,李司令的队伍又撤了。那年冬天开始土改,二兰子被选为妇女委员,她的觉悟提高很快,一冬天,领着"翻了身"的妇女和孩子唱歌、扭秧歌,喜气洋洋地过了一个阴历年。
开春的时候,李胖子的中央军被民主联军的剿匪部队打垮了,李胖子和几个土匪头子被押到县城,五花大绑地处决了。二兰子想,黑子可能在打仗的时候,被乱枪打死了。
转眼三年过去了,二兰子当上了二道河子的干部,管了二十几个自然屯,有一次回五道林给爹上坟,走到黄泥窝棚的林子里,她看到一个隐藏在蒿草中的地窨子,她警惕地来到地窨子跟前,见一个人影猫着腰,在谁也不注意的满是乱草的壕沟里跑着,跑的时候看不见人,只有草在瑟瑟地动着。逃跑的人跑出二十几米,才露出了身子,他像烧糊了的木桩子一样,黑乎乎地望着二兰子。二兰子知道那是黑子,他的身材她太熟悉了……
黑子大概早就认出了她,凭黑子的机警和枪法,二兰子根本无法靠近那个地窨子的。
黑子望了一会儿,返身消失在林子里。
二兰子回到五道林,她想了一夜,最后还是向组织上报告了黑子的行踪,第二天,清剿小分队就上了山。
从此,再无黑子的消息。
1995年,二兰子已经66岁,她躺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上,看着窗外飞动的小鸟,她吃力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玉石嘴的长杆儿铜烟袋,她的目光迷离起来,慢慢地念一首童年的歌谣:"小鸡咯哒,要吃黄瓜……黄瓜有籽,要吃牛腿……牛腿有毛,要吃仙桃……仙桃有尖,要吃牛肝……牛肝有血,要吃蝴蝶……蝴蝶上天,小鸡傻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