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7期

细语咽咽的废墟

作者:■权 玲

字体: 【


  自那天倪云樵义正词严表明态度后,杨父有好些时日郁郁寡欢,时时闷在书房唉声叹气,对杨二小姐的管教也松弛了许多。每日例行的跪安、描红、女工取消了,杨二小姐乐得清闲,招呼也没打就去赈委会主办的难童教养院当了名教员。她想,父亲管不着她了,自由了。可有件事让她耿耿于怀。砍脑壳的瘟猪倪云樵,说起大道理头头是道,过足教书匠的瘾,眼里哪有我堂堂杨家二小姐?只说是推迟婚期,就没了下文。哎呀,你倒是说个淮数呀。嘿,杨婉婷你急着投胎啊,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急啥子?杨二小姐听见一尖一细两种声音在自己心里在较劲。她私度这个心性极高的云樵兄大概是记恨被从前顽劣的她作弄过几回,那怨得了她吗?谁让我那会儿少不更事?杨二小姐清楚记得,那天刚迈进门槛的当儿,倪云樵的眉头攒在一块。她起初挺纳闷,到教养院跟难民接触多了才明白,倪云樵是不满意她的装束。国难当头,无数人流离失所辗转迁徙,饥寒交迫,她杨婉婷竟然有脸穿织锦旗袍羊毛开衫,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妖精。此后,她穿了直筒子蓝布长衫,襟上掖了一方白手绢。她觉得,早晚会再碰见倪云樵的,也许是在某个不经意的场合。
  杨二小姐跟院长请了假便挽着宫杨氏的手臂匆匆离开了由破庙改建的难童教养院。半路,姐妹俩折道回了趟家,偷偷把端礼也叫了出来。战乱中的孩子无所畏惧,反倒有种觉着好玩的神情。杨二小姐想,要是能平安躲过这场劫难,要是端礼有机会长大成人,这段经历不失为人生的一笔重要财富。人哪,平平安安过一生是多么难得。想到这儿,她的胸口被一种悲怆的情绪堵塞。
  进了城,刺鼻的焦糊味迎面袭来,三人被弥漫在空气中的怪味呛得够受。杨二小姐赶紧掏手绢,宫杨氏拿手绢给端礼捂住鼻子,自己用手蒙着脸也给呛得直咳嗽。“哎哟!”端礼踩空了一脚。宫杨氏慌忙扶住了他,说:“都说了城里路不好走,你偏来””端礼侧脸咧开残缺不齐的牙齿笑道:“嘿嘿,你被我整了。”杨二小姐说:“你再诈我们,喊破天也不带你来。”端礼这才老实许多。宫杨氏说:“还是你小姨有办法治你。”
  “能治我算啥子本事?有能耐治小日本去,治他们的飞机去。”端礼铆足劲猛踢脚下的瓦砾。
  “端礼,你倒说说,你进城来有啥子企图?看热闹嘛,乌烟阐气没得啥看头。拣便宜嘛,该烧的烧了,该毁的也毁得差不多了。莫非你想拣个寒帮媳妇?”杨二小姐打趣道。
  端礼顾自探头探脑地四处搜寻。
  三人在残垣断壁间穿行,不时有房屋的木架在他们身后轰然坍塌,激起滚滚浓烟。树枝上挂着丝缕布片,血染的肉块、破帽、断臂、花花绿绿的肚肠。被炸的商店里,老板模样的男人将货品略加整理后继续营业。一些衣衫褴褛的娃儿背着筐篓,拿着锄铲,跑到已经被夷为平地的瓦砾堆爬掘。有人且在找寻葬身火窟的父母儿女。一个年轻的汉子领着他年幼的妹妹从杨二小姐身边经过,焦灼地唤着:“娘——,娘——。”端礼一溜烟拐进巷子深处。”慢点,慢点。宫杨氏迈着碎步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只好停下来屈身喘气。杨二小姐也加快了步伐。”娘,你看。”端礼伸出手,一粒空弹壳。这就是端礼此行的目的。端礼欣喜地把手举得老高,害怕被谁抢了去似的。”一个男娃娃就这点追求?”杨二小姐问。“快扔了,留这件孽的东西干啥子?”宫杨氏板起脸训斥儿子。端礼涨红了脸,撇撇嘴角,把弹壳揣在衣兜扭头就走。杨二小姐有些后悔方才的问话。她其实是和端礼开玩笑,但话一出口就被他误认为是故意抬杠。毕竟贪玩是娃儿家的天性,男娃娃喜欢收集这些玩意本也无可厚非。“那些日本人恶毒得很。不光投炸弹,还用机枪扫射。倪家的桂嫂,你认识的,就那个瘦瘦的生了对双胞胎的,头天还好生生,第二天走人户就被炸死了。人家说,不是被炸死的,是被机关枪扫射死的,身子像个马蜂窝,惨啊。”杨二小姐默默地听着宫杨氏唠叨,她知道,教顺的姐姐在家里不敢提这些事,怕让父母担心。一个深居简出也没什么朋友的孀妇,在战乱的岁月,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何况还带着半大的儿子。
  一行三人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督邮街。端礼的衣兜鼓鼓囊囊装了十几二十个弹壳。
  市民奔走相告,纷纷从吊脚楼跑出来,从防空洞跑出来,赶来参加献金大会。坠机现场人声鼎沸。敌机机身毁成数段,青烟缭绕,机师五人均坠地而死。杨二小姐一行纵使尽吃奶的劲儿也挤不进水泄不通的人墙。她们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是徒劳。眼前,净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此起彼伏的掌声。献金台上,人们排着队往一个大纸箱子塞东西。有人当众摘下怀表、金戒指,有人抱着老母鸡,还有人冒着寒风脱下自己仅有的毛衣,神色激昂地唱着《松花江上》。杨二小姐听前面的人说,唱歌的人是东北流亡来的学生。此情此景,让人无不为之动容。人群里隐约传来女人的抽泣声,男人的脸上也挂了泪珠。人群的另一边,旅社老板搬出来两大坛子老白干让路人痛饮,他自己则攥着酒瓶子摇摇晃晃地跳到柜台上手舞足蹈。“我去去就回。”端礼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兴奋得猴急,一猫身就拱进人群。宫杨氏立刻撵上去。“姐,我在旅社门口等你们。”杨二小姐把双手放到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声说道。杨二小姐双臂抱膝蹲倚在靠墙的门槛上,许多水桶以及沾着泥、赤着脚板的腿在她的视线范围无序移动。自来水公司水管受损,挑水夫的行业随之适时兴旺起来。他们从江边挑百十来斤的河水爬坡上坎到城区排队等购。沿途水迹斑斑,像无望空洞的眼睛目送他们艰难弯弓的背影一路远去。在这些腿的缝隙间是远处的废墟。杨二小姐记得那里从前是佛教古刹妙音寺所在。已挖出的尸体被救护队并排裹在芦席里搁置路边,露出光溜溜的头皮。似乎残留有未爆炸的炸弹,工兵在细针密缕地发掘。民众远远站在旁边给士兵们送茶送水。好几个穿海品蓝布的电厂工人背着沉重的电线和工具,猿猴般上升到电杆巅上作业。杨二小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忙碌其中。她喜出望外,不由自主挤过穿梭的人流跟上前。
  倪云樵正和消防队拖着水龙头奋力灭火。“喂,兄弟伙,你身后的小姐不声不响跟你好一会儿了。”消防队员提醒倪云樵。倪云樵转过身,睥睨着杨二小姐,问:“有事么?”敢情他早发现她了,还佯装不知。瞧你满身灰尘血渍,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憔悴样,杨二小姐又羞又气又心疼,心想你就对我那么不悄一顾?
  “你在消防队做事?”
  “没看我穿着便服?”
  “他呀,编外队员,”一旁的消防队员插话说:“现在谁顾得上谁?自各儿逃命要紧。难得有他这样的有心人,警报解除不到一小时就到被炸现场帮忙,我们总和他不期而遇。好了,兄弟伙,小两口别斗气了。这年月,人是见一天少一天。你们慢慢摆龙门阵。”消防队员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去帮助。倪云樵抓抓后脑勺,对杨二小姐说:“我们去救护队的帐篷看看。”
  杨二小姐一眼瞅见门板做成的临时担护架上躺着的老者是妙音寺的主持惠源。宫杨氏婚后小产,还是惠源亲自为她估的签祈的福。惠源的左腿被炸伤,因生蛆过多,已经锯掉,但脓血交流,发着熏鼻的臭味。他尚未脱离危险期,神情迷糊中还嚷着要把自己占用的担护架让给别人。幸存的几位僧侣数着佛珠在一旁念念有词。“护士长,血库里也没有血了。”被称用护士长的妇人脸上犯了难色。倪云樵全不理会拉他衣角的杨二小姐,卷起手臂,说:“试试我的。”帐篷里的人自发排队验血,化验结果却让妇人直摇头,十余人意没有合适的血型,眼见伤者危在旦夕。这时,一只颤颤巍巍的手臂伸到妇人眼前。倪云樵惊觉,竟然是杨婉婷,杨家二小姐。
  杨二小姐接过倪云樵递来的红糖水,小心吞咽。倪云樵含情脉脉地注视她,杨二小姐受宠若惊,心里扑扑跳,只有无话找话的份。
  “说好了不告诉我爹。”
  “答应你,不信我们拉指头。”倪云樵真的勾了杨二小姐的小手指。这是一只心地善良日渐成熟了的大姑娘的手指,倪云樵真切感觉到杨二小姐指间传来的温柔。
  “师父圆寂了。”这当儿,帐篷里响起僧侣的哭嚎。木鱼和念经声忙做一团。有人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边刚被救,那边又去了。”
  “倒不失为一种解脱。”看到广施善恩的惠源活活被伤痛疼死,杨二小姐幽然神伤。
  “我带你去散散心。”倪云樵拉起杨二小姐的衣袖说道。杨二小姐只好随他去,早些离开这伤心地也好。也了帐篷,她又倒回来,在惠源的遗体前很郑重地鞠了两躬,一是出于生者对死者的悼念,一是替代宫杨氏。
  杨二小姐万没想到,倪云樵把她带到了米高梅舞厅,那是倪家生意的一宗。说起这社高梅舞厅,在陪都的上流社会和军界可说是尽人皆知。它由防空洞改建,掩隐于古树参天的枇杷山,是毗邻市区不可多得的绝佳娱乐去处,就是日本人多如牛毛的轰炸也未损它片瓦。“他妈的,吵死了。一个人大粪里游泳——不怕死(屎)。”倪云樵把舞厅的玻璃门摔开,犹 自不停地埋怨着。听到此话,杨二小姐且在舞厅门口煞住脚,屏住呼吸。有一股经久不散的气息迎而袭来,令她惶恐不安。这种陌生的气息中有她感觉尚可的香熏味,但更多的复杂成分使得她想到了腐败、淫荡、夜夜笙歌、商女不知亡国恨等诸多字眼。她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是她绝对不了解的。她决计想不到倪家会有如此买卖,想不到废墟的深处有这样一群偷欢的群落。舞池里的各色人等磕头磕脑地抱拥一起随乐队昏昏欲睡的声浪摇摆,仿佛世界已临末路。倪云樵把杨二小姐带到吧台上坐稳当了,杨二小姐问:“你每天都来这儿?”倪云樵点头。他瞥一眼杨二小姐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要理解他们,人有不同活法,你看那对。”杨二小姐顺着他的指问望过去,一对仿佛经历生离死别的情人。女的抱着男人泪眼婆婆,男人穿着军装背着杨二小姐。看不见他的面容,可杨二小姐分明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在隐忍着抽动。倪云樵闷一口酒又说:“好啊,军人战死沙场,死得其所。”一副把栏杆拍遍壮志难酬的郁闷表情,“可惜没人理解我。你呢?”杨二小姐还未答上话,身后就被人莫名其妙地推了一把。是个舞女打扮的女人,乌光水滑的大道士髻高耸头顶,金银首饰披挂一身,酒意盎然地把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价响。她摇晃着凑近倪云樵,打着呃问:“小白,你不理我啦。你说过独爱我的,呃——,死相。看我不关上门好好收拾你。”倪云樵差人架走她,她还骂骂咧咧地回头狠狠啐了一口,继而变成了很失态的号哭。众人似乎对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已司空见惯,面无表情地各行其是。杨二小姐不解,倪云樵说:“小白是她的情人,上个月战死了。军部说他失踪了,他的同伴说最后一次看到他,他的飞机冒着烟。”杨二小姐觉得倪云樵遮遮掩掩的无非是要传递给她某些讯息,或者是暗示一种态度。是什么呢?
  “倪少,又去瞎忙活了?别让你老爹白费心机,老人家捐那么多子儿无非是不让你去当炮灰,多好的爹。来,陪哥几个玩玩牌。”吧台边上的黑脸军官吊儿郎当地叼着烟,边洗牌边调侃。旁边的妖冶女子勾肩搭背的各傍了个男人讪笑。倪云樵从容地拉了杨二小姐的手坐上席。第一手倪云樵赢了,众人哄笑,女人们也吃吃地笑。他想都没想,猛地抱着杨二小姐的头亲吻她的嘴唇。杨二小姐来不及反应就被倪云樵突如其来的吻弄得差点背气,这场暴风雨转瞬即逝,幸福的感觉电流一般使她眩晕,她傻傻地呆在座位上。第二手的结果很快揭晓,倪云樵仍是赢家,可他在杨二小姐的眼皮底下和一个笑得张牙舞抓的女子接吻。这是他们的规矩,她蒙了,“哈哈,这次我最大。”不知谁的话音刚落,又一阵暴风雨劈头盖脸地降临杨二小姐,可是口味异样类似马厩里的潲水。杨二小姐恐怖地睁开眼睛,老天,是黑脸军官。倪云樵若无其事地玩牌,看都不看她一下。杨二小姐被他和他们的无所谓激怒了,难以释怀的愤懑使她不得不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她要回家,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强烈要求父亲单方面解除婚约,虽然理由难以启齿,但就算是吞金上吊,她也豁出去了。
  杨二小姐心中的怒火把倪云樵干煸了无数次,就是当她晃晃悠悠的搭上出城的滑竿时,也还是在咒骂挨千刀的倪云樵。
  回到家,天已擦黑。她并不照例到镜台前梳头搭粉顾影自怜,却是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宫杨氏见状颇感吃惊,把夜宵放到桌边。杨二小姐突然想起说好和她母子俩在旅社门口等的,连想到这一天发生的离奇事令她顾不得解释倒先哽咽起来。宫杨氏以为妹妹是白天见了太多惨状,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打她的背部安慰她。
  杨二小姐离开舞厅后,倪云樵也起身离开了赌桌。他有些落寞。“何必如此呢?”酒保递给他一杯酒,“人家情窦初开正值花样年华,眼神一刻没离开你。”
  “我有我的苦衷。兵荒马乱的,我不想害了她。”
  “所以你用这样的办法?看得出来,对她的打击挺大。”
  城里的疯女人够多了。”倪云樵仰面一气喝完杯中的残酒。酒保不便再多说。
  倪云樵独自坐在经理室抽烟。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许多影像交替出现在脑海,发疯的舞女,喝血酒作别的将士,舞池里梦游般蠕动的人形,霓虹灯,硝烟弥漫目疮痍的城市,还有杨二小姐。以前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对她的印象在相当长的时间停留在一个调皮捣蛋颐指气使的富家小丫头的层面上。是什么改变了她,并使他不知不觉喜欢上她呢?在救护队的帐篷,血液从杨二小姐白皙的手腕流入伤者的体内,她把头别在一边,眼睛闭得紧紧的,他看到鸡皮疙瘩一层层出现在她孱弱的后脖梗,一种柔情油然而生。他觉着她好比一株鲜绿润泽的植物,他有理由相信她应该有自己的美好生活。美好的生活是安定的,有阳光蓝天,可它们已经和这个城市久违了。天空阴霾密布,而且不定会有些什么从天而降要了人们的命。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孤注一掷无所牵挂地投身军营,所以背地里瞒着父亲做了文章,此时怎么像个娘们似的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了呢?他心绪缭乱,死劲掐灭烟头,蜷曲着身体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电话铃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你——你——”听筒里倪父的声音嘶哑而急促,没记错的话,他该在国民政府参加劳军宴会的。
  “兔崽子,你气死我了。你瞒着我在军部打通关节。他妈的,有你这样的王八羔子吗?自己花钱买死。要不是有人给我通气,我差点被你蒙混过关。”倪父恍然大悟般说:“搞了半天,你说去云南做生意骗我的一大笔钱是派这个用场去了。他妈的,忤逆子。”倪父声色俱厉地臭骂,听筒忽的没了声。倪云樵拍拍听筒,许是电话线中断了吧,这时连水电都不能保证,别说通讯了。他坚定了参军的念头,即使新萌发的爱情也不能阻止他。要不是有父亲这样自私的人存在,中国早就打赢了。他这样想着,虽然明知道是在和父亲赌气。一些情感如汩汩奔涌的泉水冒了出来。

[1] [3]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