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7期
细语咽咽的废墟
作者:■权 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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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二小姐无精打采地陪宫杨氏在后院做针线活,端礼站在水塘边扔鹅卵石,“你们看,我的水漂儿有多远,连着八个呢。”
宫杨氏瞟一眼对面的妹妹不无担心地说:“有三天没去教养院了。关在屋里会闷出病来。”说着,纳鞋用的底版,“这倪云樵也是,他参军抗日也别耽误了我妹子嘛。婉婷,不如让爹爹把亲事退了。”哧——,杨二小姐的手给扎伤了。血滴落在绢布上。她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看到姐姐紧张得眼都瞪圆了,她说:“不碍事,正好把它绣成一朵梅花,不用着色了。”“你比端礼大不了几岁,怎不叫我担心?”宫杨氏放下手中的活路唉声叹气。“娘,我肚子饿了。”端礼花脸猫似的老远嚷着。宫杨氏拿围裙拍打他衣服上的尘土,他扭动身子直乐。等他们走远,杨二小姐望着绢布上的血滴陷入沉思。她觉着,倪云樵是越来越琢磨不透。她气他不自重,还轻贱她。一想到黑脸军官猖狂的大脸,她怒火冲天。好歹我也是名门淑媛,怎么能拿来和舞女般谁都能占点便宜?气头上也没了刺绣的心思,很是无奈,索性把绢布撇在一边深吸了一口气。
雨线疏密有致从天而降,氤氲的空气中有了薄薄的凉意。杨二小姐听见街面上有敲锣打鼓声和零星鞭炮声。她跑到杨家公馆门口,她要看看那个在雨天出嫁的新娘。但披红挂绿的嫁车已经消失在泥泞的巷口。她只看到孩子们淋得湿漉漉的追着嫁车疯跑,一路捡拾地上不多的炮屑。她定定地站在门口枯想心事,感到凄凉而绝望。
“你在看什么?”杨父亲衔着烟袋出现在她身后。
“有人结婚了,嫁妆是牛。唢呐吹得尖亮尖亮的。大伙儿都喜气洋洋,惟独她娘流着鼻涕哭。”
“不哭才怪了。把门关上吧。”杨父用肩头颠了颠外套,摇着头回房。
杨二小姐关上门,锣鼓和唢呐声被隔绝在门外渐渐没了声。公馆里的光线愈加昏暗,雨把青石板涸湿了,屋檐上的狗尾草萧索地颤动。她重新回到后院,有一搭没一搭地分理着绞成一团的丝线。
城里每天都有人逃难到乡下来。所幸日本人的飞机时常经过村子却并没有投下炸弹。
人们以为是村口洋人开的教堂起了作用,有不少人受洗信了教。教堂的规模不大,哥特式屋顶在村子的低矮建筑中颇显突兀。有一天,杨二小姐望着教堂的屋顶出神,猛不防被人蒙住了眼睛。她以为是端礼,没好气地掰开他的手指,可来人把她眼睛捂得死死的,死活不松手。她生气了,随手就打他的尼股。感觉不对,是个成年人的身材。来人松开手,她这睛一看,是云樵。早知道就借机咬他一口,真便宜了他。再仔细打量,云樵一身美式凡立丁空军制了,上身罩了件翻领镶毛皮夹克,腰身勒得紧紧的,裤带上挂着墨镜。他冲着杨二小姐啪地敬个军礼。杨二小姐本是到天井来给花浇水的,被云樵这一吓把花盆给撞到地面。家人闻声跑出来她还愣在原地,云樵那双压在军帽帽檐下的眼睛只顾浅笑吟吟地凝视着她。云樵说:“杨姨我特意来吃您做的豆瓣鱼。”杨母想上前问点什么,杨父伸出手挡住了她。杨母手忙脚乱地招呼众人:“快,家里来客人了。管家你去看看还有没有泡姜,没有赶紧买。”众人很快散去。杨二小姐却是撂下喷水壶转过身背对云樵,两只手绞在一起。杨父捏着拳头在倪云樵肩头上重重一击,长长吁口气。
天井里只剩下云樵和杨二小姐。
云樵扯扯杨二小姐的衣袖,柔声说:“还生我的气?”
杨二小姐不答。
“要怎样你才消气?都过去了,好吗?”
两人僵在原地许久。云樵揽住杨二小姐的腰,杨二小姐忽然哇的一声伏在云樵的肩头失声痛哭。云樵说:“哭吧,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夕阳西下,天际渲染了一抹淡淡的攻瑰色。云彩像载着棉花的小船,轻飘飘的,山茶花红遍山岗。杨二小姐的耳后也别着一朵,是云樵给她戴的。
“真美。”杨二小姐微闭着眼,惬意地呼吸着空气。倪云樵看到她粉扑扑的脸蛋愈加娇美,山风使她的头发轻舞飞扬,仿佛有一圈圣洁的光辉笼罩着她。他多么不愿意打扰沉浸甜梦的她啊。
“你要记住你现在看到的天空。”
“为什么?”
“因为每位飞行员都有可能消失在里面。如果我回不来,你也知道我去了哪里。”
“不会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送件礼物给你。但是你要闭上眼睛,等我说‘可以了’我才能睁眼。”
杨二小姐顺从地闭上眼。云樵放了件东西在她手心,可他迟迟不肯说可以了,杨二小姐忍不住要耍赖了,“我肚子疼。”奇怪,没有回应。她睁开眼,哪里还有云樵的身影。她摊开手心,是本军官证。照片里的云樵英姿疯爽,扉页上写着: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
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共归于尽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已经是一名共产党员
杨二小姐的头发乱了,风和山冈一遍遍耳鬓厮磨,诉说着无人能懂的传说。
空军基地的仓库,十七中队正在召开秘密会议。
队长脸色凝重,“这次行动需六架飞机,为减少人机的损失没有僚机护航,并且还要各带上500磅炸弹一枚。生还的可能性也很小。”队长的话音刚落,队员们就争先恐后冲出队列。
“队长,身为中国空军我已做好牺牲的准备。”
“队长,我去。我死了家中还有弟弟服侍双亲。”
“队长,要死让我去好了。我参军就是为了打日本鬼子。”
队长见他们个个视死如归大义凛然,从上衣口袋掏出纸牌说:“好,老规矩,抽到最大的前六人去。但倪云樵不参加此次行动,任务完成他将调参谋部。”
“我抗议!我也是军人,保护国家主权和尊严是军人的天职。”
“军部不会同意。”队长说。
“我已通知他们,我是不会去参谋部的。在座的没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参加此次行动,我是世代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保卫重庆我义不容辞。”
见他主意已定,队长点点头,说:“抽签吧,看看你的运气。”
杨二小姐揣着倪云樵的军官证打算进城。她前脚迈出杨家公馆,后脚就被端礼盯上梢。她假装没看见他。时走时跑时快时慢,端礼也跟着她时走时跑时快时慢。跑到河边的大榕树下,杨二小姐说:“我们别玩藏猫猫了,就算我肯带你,你娘也不会让你去的,谁让你上次不听话到处跑,害你娘担心。”
“外公外婆未必就准你进城。”端礼得意地说:“我知道你是去找他。”
杨二小姐被端礼戳破心事,不免有些脸红。端礼又说:“你带我去,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你会有什么秘密?小娃娃家。”杨二小姐将信将疑。
“这是什么?”端礼把布袋举得高高的。
“不是你攒的子弹壳么?”
“不,是罪证。”端礼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把每次收集到弹壳的时间和数量记录在案,等我八十岁那天拿出来作呈堂证供。”杨二小姐着实吃惊,一个十岁的娃儿竟有如此心机。老远听见宫杨氏高声呼唤端礼。”杨二小姐压低声音说:“小姨答应你下次一定把你带上,好么?”端礼想了想才勉强同意:“一言为定。”走几步不放心又回头嘱咐杨二小姐:“我们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杨二小姐见他那副故作神秘的样差点笑出声。
城里空袭日益频每,杨二小姐花了双倍的价钱,脚夫才答应把她送时城,但说好了进城门前就得掉头回乡下。杨二小姐二话不说坐上滑竿。
等她赶到米高梅舞厅,已是晌午。生意很清淡。酒保和她攀谈起来。酒保说:“我认得你,少爷上次带你来过。”提到那个不愉快的夜晚,杨二小姐的脸色不太自然。
酒保又说:“这阵子他很少来喝酒了。你要传话的话我可以帮忙。”
杨二小姐说:“没关系,我等等。”她喝了口苏打水,把云樵的军官证拿在手上翻来覆去。
酒保见了说:“恭喜你。”
“我有什么好恭喜?”
“一个军人把他的军官证交给女人保存就意味着这个女人是他最爱的人,让你等他凯旋归来。”
杨二小姐觉着酒保话中有话,“请你说明白。”
“按照他们军人的规矩,执行任务前才托付军官证的。”酒保只好如实回答。
杨二小姐打道回府。途中,警报拉响。警报声逶迤着响彻城市上空。忙乱的市声瞬间悄然无息。街面上片狼藉。天空转眼乌云密布,杨二小姐躲在树丛后,她听到一群黄蜂的声音沉闷而嚣张由远及近。近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黄蜂翼膀上的太阳旗猩红而狰狞。旁边的路人说:“耀武扬威来了。他们不会白来的。”“乡下遭殃了。”果不然,城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城的四周火光冲天。待飞机去了,虚惊一场的城市人声嚣浮起来。成千上万的人熙熙攘攘忙乱地走着,跑着,失魂落魄地叫着。许多人从防空洞钻出来,蓬头垢面的像潮水堵住了马路。马路两旁山积的箱笼、锅盆和家用木器乱糟糟的全堆满了。男女老少坐在马路沿上惊魂未定。杨二小姐费了好大劲才挤出城。脚夫的人影没了,她只得徒步回家。
村子成了一片废墟。即使教堂也无一例外。教堂的尖顶像指向天空质疑的手指,固执的,严厉的,永不罢体的。
她惊慌失措地回了家,昔日风光一时的杨家公馆荡然无存。她看到她至亲至爱的亲人以各种姿态匍匐的废墟里,那些历历在目的欢乐场面像虚幻的西洋电影镜头迅速且酷烈地仓促结束。她颓然跪到地上,仰望天穹,从胸腔里迸发出的悲愤却化作一连中失常的大笑。
〔责任编辑:何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