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7期

九篇雪

作者:■李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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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一个冬天一个冬天地下,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陆续融化,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层 一层加厚。这就是为什么我丢失在某个冬天操场上的那双红手套再也找不回来了——它被埋 藏得是那样的深。
  还有春天、夏天和秋天,它们过去了也总会有什么一层一层留下。我们看不到。但我们 能看到冬天的雪在经过它们时的迟疑和吃力——雪花是一片一片、纷纷扬扬地下的,而不是倾巢出动,轰然从云层里坍塌下来的。每一片雪都是在经过漫长的旅程后,才侧身抱着双臂 ,小心穿梭行进,一步一步地到达大地。在空中左突右闪,回旋辗转。我们珲小的时候只能看到它们的轻盈和优雅,看不到它们正经历着的岁月。
  一年被雪,以及其它的的——春天的、秋天的、夏天的什么东西所埋葬后,十二月才来 到它的最后一天。
  一年过去,我们走在雪野上,含泪想到,又是一年了。
  但是雪下在去年下的地方却留下了去年经过雪地的一行脚印,教我们知道,他也一样一直从去年走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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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霁天晴朗。碎雪犹在若有若无飘荡。我抬头望着深蓝的天空。看星星点点的碎雪从地 上浮起。像水的气泡在升起一样在空气中向天空升起,一粒一粒消失在天的蓝色里。很少有 人注意到雪落地后还会重新升起、回去,他们只会偶尔惊诧一下为什么雪晴后,阳光照耀正 下的空气会闪闪发光。
  没有风,碎雪却左右飘荡,盘旋漫舞,像在风中一样,又像在音乐中一样。
  上升,上升。就像眼泪滑落那样上升。天空蓝得能蜇出人的泪水。是不是就是天空的那 种比蓝还蓝的蓝,动荡在上空几百米的高处,吸磁着皑皑积雪中没有分量的那部分——那一 部分本因重量而下坠,落的过程中却不小心将它的重量从手中失落,先它自己掉下来。它便 轻轻飘飘失重了。在那茫茫大雪中,我们能看到纷纷扬扬的落雪中总有几粒在犹豫——就是 它们;雪停天晴后,我们又看到总有碎雪浮在空中渐渐上升——也是它们。
  那一片亮闪闪的空气中,微渺的碎雪升起时,我正在兀自前行。不住地回头张望。我想 假如有一天我也会像一粒落下又飞去的雪那样的话,那么我又是在为着什么。——我这么想着,远方似乎也在等我向它坠落,我踩下的一个脚印却在轻轻牵住我,并且轻轻,向未来某个日子里浮现,等我有朝一日再次踏上去,回到这一步。回到四起的碎雪中去,继续向前。
  我不停地回头,不停地仰脸张望。乍然看天空中什么也没,真到眼泪被天地间的明亮刺激出来时,上升的碎雪才一粒一粒被我看见,又一粒一粒在视力可及的范围内几上面的深处 消失。
  很多故事里,结局之后那我们所不知道的情节都是在这样继续。我们翻过了最后一页仍 然什么也不能知道。除了那个故事结尾的最后一句话,整本书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一切都不会停止,都没有结束的时候。
  落下又扬起的雪走了,那些落下并积下的雪也不会停留多久。它们离开的过程更复杂, 更不易发现。它们的经历更曲折,更不可想象。
  而我在碎雪四处闪烁浮扬的雪野上的进行已经停了下来。
  我像落下的雪那样停了下来。
  我最后一次回头张望,并仰望蓝天。
  
  7
  
  终年雪封、亘古不化的大山,是被遗弃得最彻底的东西。四季没法找到它,甚至冬天也 这么说:“这是另外一个冬天的尸体。”它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我不认识它 ,我们相隔了太多的岁月。”那些相隔太多的岁月闻言,便年复一年降落着大雪。
  有一天大山深处喷出了汹涌激荡的岩浆,一泻千里,势不可挡。亿年积雪烟蒸气氲,万古冰层处处迸裂;天为之倾,地为之崩;复活的声音撕裂寰宇,震荡天际,久久不绝,久久不绝。
  后来的这声音渐渐远去而消逝。又一扬更大的雪降临,一切都被埋葬了过去。整个世界 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四季仍然沉默,甚至冬天也说:
  “我真的不认识它,它可能是死亡了亿万年的,传说中的,第五个季节。”
  
  8
  
  下雪与冬天没有多大关系。一年四季都在下。只是别的日子下的雪在落下的过程中被异化,有时以雨的形象出现,有时又是一些落叶,有时则是一场灾难,更多的时候是无边的寂寞。只有寒冷的冬天才能把它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洁白剔透地降临人间。
  或者我们所看到的,所谓的“雪”,也是冬天对某种事物的某种异化。
  那么雪到底是什么?
  有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们只知年年岁岁都在落下一些东西。一个幸福,一次年轻,一个孩子,一场车祸,或一块陨石。就像雪从铅灰虚茫的天空落下,这些事物的来处也同样渺茫未知。但我们接受了它们,直到我们因越来越多地接受那些落下的东西,而越来越沉重时,我们自己也不能自拔地落下。
  那些绝对不是雪。雪的轻盈和精致是一切下落的典范。做这典范的人说:“你此时,就像这样飘荡在人世。看你多么美丽!可惜你看不到你自己……”
  教我们如何去相信!
  我们永远无法忍心舍弃的美好,永远不肯罢休的痛苦,还有爱情、童年、孤独、欺骗, 还有罪过、仇恨、热望、抵抗——当我们携着这所有的,落下,教我们怎么相信,此时的我 们,会像是一片雪?
  他又说:“雪的心,本也是一粒灰尘,只不过穿了重重的华裳。”
  可我们的心却是在怦怦跳动,泵起血液向高处喷涌。我们的四肢和面乳健康而年轻。我们怎能只是一些雪花那样简单。是谁了随随便便就用了这种比拟来搪塞我们激情纷扬的一生,是谁仅用一些雪就欺骗了整个冬天,并蒙蔽我们的眼睛。让一些不该落下的落下,立即用别的落下的东西,掩盖了它。
  
  9
  
  雪下得如此平静,好像它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好像它在一边下,一边思量、冥想。在想好之前,决不愿惊动人似的。
  好像它真的什么都不曾干过。它轻轻地摇头,再落下。
  而雪地更加平静。平静到看不出它在延伸。
  久久地看,久久地看,也看出了。这种延伸的不易察觉是因为它在以万物的渐渐沉静休止而延伸。
  雪地微颤了一下是因为有人从那边走来了。雪地最后的颤动则是他已经永远地离开。雪地是世间最大的一片空白,填满它吧,于是又下起了一场更安静的雪。
  而最悄寂、最空洞的要数那雪夜了。夜色把一切动静含在嘴里,雪落像是在梦中落,无凭无依。睡意正滴水般,秒针的一格格移动般一下一下叩击心灵。入睡后雪更静更遥远了,梦悄悄把你往相反的地方带。如果带去的地方也在下雪的话,它又会立即轻轻把你带回。会让你暂时小醒片刻。
  室内的安静被整个世界的安静所挤压逼迫。睡醒的人静静听了一会儿,又更沉地睡去。隔着墙壁和梦,雪纷纷扬扬地下,它既下浸湿什么也不击打什么。它只是一层一层覆盖,不露声色,把你留在夜里,不着痕迹。
  就这样安静地埋葬你在你的梦里。
  如果有人此时拍打起你的院门,深夜里大声呼喊你的名字,它会把所有的声响引向别处 ,引向很多年以后,才让你被唤醒。
  雪和夜愈来愈靠近你。又渐渐远去,去到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再回来,告诉你的梦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再愈来愈近地靠近你。
  雪越下,天越黑。雪层一点一点加厚,挤缩黑夜的空间,使夜退守得更浓。更放低了呼吸。
  ——而就是在那样一个平静异常的深夜里,我突然大汗淋漓,惊梦而起——并失声叫道 :
  “下雪了。”
  〔责任编辑 那 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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