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7期
郁达夫和北京的银弟
作者:■韩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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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夫一到北京,便与吴虞等一批四川籍的教授打是火热。据小说《街灯》言,是一位姓钱的朋友,引他到一处名叫“春浓处”的妓院,才结识了在此度嫁的银弟。“上春浓处去了四五遍,中间来和我攀谈,我也和她随便说些不相干的废话,有时候或许抱一抱,捏一把的,是度嫁的银弟”。有天晚饭,几个人多喝了酒,来到春浓处小坐,临走的时候,大家都抢着用暴力和银弟亲嘴,轮到达夫的时候,他对她笑了笑,用江南话问“好不好?”她只微笑着摇摇头。后来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到廊下,偶尔经过一间黑的空房,达夫踱进去,拉着银弟,又轻轻地问她前一句话,她便很正式地把嘴举了起来。正是达夫的这份温存,让银弟记住了他,也正是银弟的这份娇羞,让达夫记住了这个尚在度嫁的雏妓。
转年春天,夫人孙荃带龙儿北上,先住郁华处,不久便在什刹海附近赁屋独住。
暑假曾回南方,九月返校。有天晚上,觉得难过,在长街上跑了一回,就上前门外微雪夜香斋去喝酒,喝到夜里一点多,付钱出来走下台阶,正想雇车,东边过来一辆黄包车,坐着一个窑姐,细看之下,原来是银弟。后来还是那位钱姓朋友,在酒席上告诉他,银弟已改名柳卿,上捐做了妓女,妓院在韩家潭,叫蘼香馆。又过了几天,也是酒后,便一人雇车去蘼香找银弟去了,由此接续上先前的情分。(《街灯》)
小说《寒宵》写的是他和四川的朋友逸生,在一家妓院吃酒,叫条子邀了银弟,临别之际,两人在寒夜的屋外,拥在一条斗篷里难分难舍的情景。应银弟之请,在银弟走后半小时,又和朋友一起坐汽车去了韩家潭。这时的银弟已是柳卿了。
到了小说《祈愿》,他和银弟之间的交情已经很深了。仍是冬季,在银弟那里,接连住了四个晚上,到第五个晚上,广寒仙馆怡情房有人叫条子,银弟本想托病不去,是他再三的督促,银弟才去的。很晚,银弟一回来,连鞋也来不及脱,便扑在他身上呜呜地哭起来,怨他不该赶她去,受了那些客人的一顿轻薄。随后两人睡去。午前醒来,他要走,银弟拉上他一起,乘马车去城外的观音潭的王奶奶殿烧香,这里是胡同的姑娘们的圣地灵泉,凡有疑思祈愿,都要来此祝祷的。
散文《南行杂记》前半部分,写了他与银弟交往的全过程。最为动情的是,一天几个朋友在“小有天”吃夜饭,没有房间,也没有散坐,正在门厅坐等之际,看到银弟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绅士从里面出来,她见了达夫,便丢下客人过来和他打招呼。对妓女来说,这是违背行规的。吃饭中间,银弟打来电话,说那个客人本来要请她看戏,她推辞了,要他马上过她那里去。几个朋友一起去了,在银弟的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又打了四圈牌,银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他在那里留宿。朋友们出去之后,把房门带上并上了锁。
此前他和她交往不过三四次,而此刻,银弟已把他看做亲人一般,伏在他的肩上哭泣不止。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妓女惯用的手法,后来看出,银弟确是出之真情。两人用江南话相谈,都很动情。“我不由自主地吻了她好半天。换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里睡好,桌上的摆钟,正好敲了四下。”
正是这一夜之情,让他深深地喜欢上这个银弟。“从此之后,她对我的感情,的确是剧变了。因此我也更加觉得她可怜,所以自那时侯起到年底止的两三个月中间,我竟为她付了几百块钱的账。当她身子不净的时候,也接连在她那里留宿。”
1925年2月,郁达夫应武昌师范大学之聘,任文科教授,离京那天,银弟曾去西车站为他送行,大哭一场。
郁达夫一直保存着银弟的照片。郁达夫的长孙女郁嘉玲女士,在《说郁达夫笔下的银弟》一文中说,小时候,她家里有许多旧照片,有次看到一张照片上,一个不认得的女人穿着古怪的衣服,和当时她所见惯的式样很是不同,就好奇地问奶奶(孙荃夫人),这是哪个,奶奶抬起头来,透过老花眼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说:
“这是北京的银弟。”
三
以上事体,有的出之小说,有的出之散文,散文或许是真的,小说就不一定了。别的作家若是这样写,可以这样认识,对郁达夫来说,就没有必要了。写作上,他遵奉的原则是,作品是作家的自诉状,未必篇篇是实,至少这些篇章是不必怀疑的。
我在看《吴虞日记》时,发现了小说中的许多事,都与吴虞的记载相符。只是小说中,要么是说姓不说名,如《街灯》中那个姓钱的朋友,就是钱君毅。要么说名不说姓,如《寒宵》的逸生,该是一位四川朋友的字。说到地名,则有意变改,如几处提到的春浓处,当时春华楼。
小说和散文中都写到的,互相邀约饭局,在一处吃饭叫条子,然后到另一处妓馆吃茶,诸种情形,在吴虞的日记中也有记载。比如1924年5月3日条下:
九时半过北大,晤幼渔、子庚,以八条示之,请假二小时而归。过君毅处,新居房屋甚大,有树木、电灯。闻君毅在慕鲁处,遂往邓斋闲谈,慕鲁留便饭。打电话询郁达夫,约下午三时往谈。至三时偕君毅至郁宅,房屋极好,买成二千二百元,现值五六千元矣。达夫以日本《太阳报》登渠诗见示,笔轻茜,腴而有骨,美才也。谈至四时,遂同往中央公园。谢绍敏又来,言内幕有暗潮,闪烁其词,予甚恶之。达夫将入条看过,言不糟,此后匆自答。如有内幕,达夫当为探察,或再有文字,达夫当出来骂之。予约达夫明日十二时赶君毅处,同往春华楼,遂归。
第二天日记果然记着:十时过戴夷乘,同至君毅处。十二时达夫来,遂偕往春华楼,无雅座,乃转至宝华楼午餐,共用洋三元八角二仙,散后夷乘、达夫俱去。
这年冬天,正是郁达夫和银弟难分难舍的时侯,也正是和吴虞、钱君毅诸人宴游之乐最甚的时候,日记不时有这方面的记载,略举数则:
11月27日 下午五时,赶春明饭店楼下第六号座。六时半君毅来,白经天、郁达夫、张真如、张季鸾、戴夷乘、康心之、刘勉已,先后到。
12月17日 北大纪念日,放假一天,今晨繁霜满树,望之如花,京中人谓之树挂,成都未见也。十时半至十二时半,在南大上课。寒甚。君毅来信,言康之赴河南,杨适夷不来,乃补请郁达夫,戴夷乘。
12月20日 农历冬月二十四,冬至,下午上课,来了十人,有郁达夫。叫条子。叫了七个妓女作陪。
对郁氏与银弟的交往,有人在文章中说,可看出郁的人道主义,怎样同情弱者,怎样怜惜女子。我不这么看。嫖妓就是嫖妓,不必再赋予什么意义。若在嫖妓的过程中,表现得温柔体贴,乃至同情,便是人道主义的话,那些不嫖妓的,该是什么相反的主义?倒是从中考察那个时代的文人风貌,体昧郁达夫小说的真髓,比较更有意义些。若嫌我的话未免贬低了达夫先生,那么且看他在别处是怎样说的。
1924年底,他的小说《秋柳》发表后,因为是写妓女生活的,受到了许多人的攻讦,认为是在鼓吹游荡的风气,对于血气方刚的青年危害甚烈。他写文章辩驳,坦然承认自己的作品在艺术上是失败了。失败的原因,不在于写了妓女,而在于中国的妓女,本身就是一个大失败。接下来谈了他对妓女的看法——
原来妓女和唱戏的伶人,是一种艺术品,愈会作假,愈会骗人,愈见得她们的妙处。应该是把她们的欺诈的特性,以最巧的方法,尽其量而发挥出来,才能不辱她们的名称。而中国的妓女,却完全与此相反。这等妓女应有的特质,她们非但不能发挥出来,她们所极力在那里模仿的,反倒是一种旧式女子的怕羞,矜持,娇喘轻颦,非艺术的谎话,丑陋的文雅风流,粗俗的竹杠,等等,等等。所以你在非常烦闷的时候,跑到妓院里去,想听几句你所爱听的话。想尝一点你所爱尝的味,是怎么也办不到的。(《我承认是“失败了”》)
说到这里,郁达夫讲了个笑话:因此他的一个朋友,自家编了许多与他的口味相合的话,于兴致美满的时候,亲自教给他所眷爱的一个妓女,教她对他在如何如何的时候,讲怎么怎么的一番话,取怎么怎么的态度,可是她老要弄错,在甲的时候,讲出牛头不对马嘴的乙的话来。这就一幕悲喜剧里,我们便可以看出我们的妓女的如何愚笨来了。
这才是郁达夫先生对妓女的真正的看法。什么人道主义,达夫先生其时绝不会想得这么多,温存体贴云云,不过是玩点嫖妓的小手段罢了。
嫖妓是一回事,写文章是一回事,他人的理解又是一回事。正如达夫先生的文章(小说)里,常常叹苦嗟穷,你要是真的以为他穷到如今你我的地步,那就大错特错了。三两个月嫖了几百块钱(银元),就是当时的富家子弟也不过尔尔。然而,也不能据此就说他是作伪或作秀,绝不是,他那穷苦的感觉,是真诚的,丝毫不假的,和千年前的李白杜甫相通,和几十年后所有真诚写作的人们也是相通的。这才是他真正了不起的地方。
最后要说明的是,我的这篇文章,是受了郁嘉玲女士的那篇《说郁达夫笔下的银弟》的启发才写的。我收集的资料,原本是想写一篇或一本《郁达夫在一九二四年》的。这篇文史随笔,可说除了基本思想和考证的材料,都得之她那篇优美的文章。彼文已收入她新近出版的一本书中,叫《我的爷爷郁达夫》(昆仑出版社)。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看,看一个人是怎样把别人的材料做成自家的文章的。感谢嘉玲女士,并请你原谅我的窃取。
2001年5月7日于潺室。明日搬书去新居,大乱,再要写此等文章,须半年之后。特记。
〔责任编辑 杨 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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