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土狗及其他

作者:汗 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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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小规模的牛,曾经拥有过养牛场内大规模的牛所未曾体验的自由——它们被吹奏柳笛的牧童骑过。它们吃到过立春后第一批带着露水的野苹和花朵。它们走到南阳市肉联厂门口时就会流泪,低声像喊“妈妈”一样“哞哞”呼叫……
  
  “牛市”,当代城市股民生活词典中最动人心魄的一个词组,但与具体的乡村里的午无关了。两者之间飘渺依稀的联系,也许是由于“牛市”里有着牛毛一般浩瀚的利益、牛群走动一般盛大的气势,但没有牛眼睛里的温情、林间牛粪护花惜香的爱意。而我与具体的牛有关。作为一个拥有短暂养牛史的乡村后代,我割草喂牛时不小心被镰刀割破手背所留下的疤痕,犹如微缩的童年遗址。我相信自己至今尚有流泪、心动、羞耻的能力,乃是由于牛们在我体内移植进去了茫茫青草而不是重重围栏。我想念着祖父因恐惧牛被盗走而把牛缰绳系在手腕上半睡半醒度过的那一个又一个盆地夜晚——牛,使一个穷人保持着最后一丝自尊和勇气,犹如伏牛山成为我欠发达的内陆家乡幻想强盛的内在依据。“伏牛奋起”,这是本地官员讲话、记者述评、企业规划、学生作文中反复出现的词组。但这座山一直沉默伏卧于盆地北部边缘。如果我们在冬季环顾山南山北两侧荣枯对比鲜明的八百里风景,就会顿悟这头牛沉默不语伏卧终年的原因——它在抵挡北方寒流的袭击,使盆地气候接近亚热带,南方北方各类植物农作物在南阳欢聚一堂,这是其他地域绝对没有的景象……穿过南阳盆地,我在某个小旅馆中的睡姿,不知是否类似于窗外那座随意一眼都能看见的苍茫逶迤的伏牛山——有谁敢用拾粪者、牛贩子、盗牛人、屠夫、厨师、食客、股民一类的眼神,向它眺望?
  鸡 鸣
  最高的树枝上隐约有曙色萌动。公鸡不安,高叫——盆地之东,桐柏山下的山民开门见山,见山脉以上的天际渐渐泛出鱼肚白、玫瑰红、火红……而盆地低处的村庄,暂时还处在阴影的遮蔽之中。最后一缕月色,开始融入悬崖或者寺庙里石刻或者泥塑的佛眼。自东而西,鸡呜潮水一般、多米诺骨牌一般依次蔓延开去,万事万物渐次醒来——假如有一个骑手在盆地最东的鸡呜中起程、向西、打马穿过南阳,他必须以怎样疯狂的速度,才能始终使马头在撞入黑暗、马尾在甩起光芒?盆地之西,接壤湖北、陕西的荆紫关古镇上,汗水淋漓的骑手勒马停蹄,他所听到的鸡鸣在同时叫醒三个省的黎明!——公鸡,光线,在遵循一个神秘律条:要让盆地次第喧动起来。当桐柏、伏牛、秦岭、武当四座连绵山脉一概晨光明媚的时候,盆地就被一个明媚花环连绵环绕住了!此时,南阳所有上早自习的中小学生们在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广播体操音乐声中舒展腰肢。公鸡们欣慰地结束啼鸣,开始寻找母鸡和草籽。被一个无名男人喊着节拍的广播体操音乐,已经从我小学时代的第四套,演变成我儿子小学时代的第十五套了,鸡鸣依旧不变:“咯咯——咯——咯咯——咯——”
  从幼年开始我就困惑:黑暗中的公鸡对于光线的感受力为什么如此敏锐、精确?它的体内是否有一台古老闹钟在暗自咔嚓咔嚓作响?时针、分针、秒针混淆在它的神经系统中咔嚓咔嚓走动,直到黎明即将呈现,就发出阵阵鸡鸣、钟鸣……关于时间的计量器具之中,沙漏、日晷、座钟、手表,都没有公鸡生动、神性——我仔细观察过出生地余冲村公鸡的羽毛、羽冠,它们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悄悄嬗变颜色,类似日晷上的指针变幻着自身所投出的阴影。而一只公鸡把母鸡推倒在地,则是公鸡在母鸡这种特殊的沙漏内,安放下一种沙砾,然后每天成熟一枚鸡蛋并且漏出,让一个农妇记住一天的收获和消逝……人体之内暗藏有一台钟,生物钟,这是中学时代我才获得的知识。因此,一个男人,有可能像暗藏闹钟在树枝上不安走动的公鸡一样,在盆地不安、走动,并且终于吼出自己的爱、恨、悲、喜——从阴影中吼红周围的人面和桃花!
  但盆地里大多数男人身体内的钟在衰败。小酒店内,他们醉醺醺地试图利用残余的公鸡骨头拼成公鸡形状,与自己在医院里拍摄的黑白X光照片中的嶙峋骨架对比,来、寻找自己丧失了对于光线的敏感能力的原因。比如我。一个爱睡懒觉热衷做梦的人,对于时间的流逝异常迟钝。他依赖于身体以外闹钟的提醒,去匆匆忙忙地赶汽车、谈生意、造谣、献媚。他的生活节奏充满混乱,甚至外出旅行时也要在口袋中携带一个硕大闹钟。我祖父早年外出贩牛,每到一家旅店都要询问掌柜:“养有公鸡吧?别误了我明天早晨上路……有几只公鸡?”一般来说,如果窗外公鸡的规模在五只以内,它们的歌唱对于床上鼾声沉沉的祖父来说是无效的。《半夜鸡叫》中的地主在半夜迫使公鸡高叫,大约类似于今天盆地里雨后春笋般的小公司内某个狡诈的经理,悄悄把雇员办公室钟表的指针前后拨动吧?只有女人们依旧对于时间的进程保持敏感,这也许与她们身体内部每月一次的红色潮汐隐秘涌动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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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媒体上屡展出现“走红”这个词组。它最初应该指的是乡村公鸡的脚步走出一片晨曦。而今一般指那些在艺术圈、商界迅速提升知名度的红极一时的人物。在缺乏鸡鸣但不乏美梦噩梦的城市生活之中,需要这些伪装成公鸡的走红者,装点市民们的视野和听觉。他们在酒吧中喝鸡尾酒,想象鸡呜。高脚玻璃杯中的酒,模仿着高脚公鸡尾巴上的斑斓。而盆地乡村不乏鸡鸣——鸡鸣三更,进城卖莱、买种子、打官司的人们就起床了。鸡鸣四更,磨豆腐、嫁闺女、去寺庙烧香的人们起床了。鸡鸣五更,上学、做早饭、挑水、种地、割草、放羊、走亲戚、织布、说媒、盖房子、打铁、烧窑……的人们起床了。除了窃贼、新婚者、懒汉、重疾缠身的人、小镇发廊内眼圈发黑的术洁女孩。在乡村里,戴手表的人很少。即使戴了,他也总是先看看手表,再习惯性地抬头眯眼看看太阳在空中的位置,看看阳光在墙角、篱笆、树木、门槛上投出阴影的位置。手表,仅仅说明他前不久去南方打工归来,或者最近在县城里发了一点小财。只有具体的公鸡们,能够使盆地里的富人、穷人,都能够获得一天之初的光线和醒悟——“醒悟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特郎斯特罗姆)……
  鸡鸣!
  
  羊群走动
  我曾经反复写到过羊,孩子般的羊。也许是由于羊的善良、天真、明澈、隐忍,令我热爱和感伤。也许是由于一个貌似强悍的年代,缺乏一颗柔软温存的心。假若有一大群羊走动在城市日益冷漠的腹部,由钢筋、玻璃、证券、期货、美容中心、立交桥、地铁、欲望、挣扎等等元素组成的腹部,那么城市的灵魂也许会降低浑浊、硬化下去的速度——羊鸣,与教堂唱诗班里的童声何其相似。羊群走动,与我南阳盆地深处成群结队上学的小学生何其相似。羊们边走边甩动肥大的脏尾巴,与小学生们边走边甩动屁股上的破书包何其相似……
  请允许我再一次写羊,盆地里的羊。它们散落于家家户户,像一滴一滴水似的自各家羊圈溢出,在村子中央汇聚成由牧羊人掌握流向的浩大羊群。羊群走动,如同河水流动,羊鸣如同水声。各家各户的羊为了便于识别而被在头颅、脸蛋、四蹄或者尾巴上涂以不同颜色,红,黄,蓝,紫,犹如红、黄、蓝、紫的落花漂浮于水上。羊俯首吃草,再把草地从体内转化成为茂盛羊皮!——一只羊就是一小块走动的草地。夏季,盆地里处处可见一个男人怀抱一头羊剪去羊毛的热烈场景。看!一只半裸体的羊惊叫着蹿出了那个瘦小男人的怀抱!村庄里溅起欢笑、嘲笑。男人红着脸去追逐只穿了半身衣服的羊——
  一个人之所以在失眠时数着羊群就能获得安详和梦寐,肯定是由于羊和我们最深沉的情感有关。失眠者假若数着狼群,他的不安和焦灼必然更趋严重。盆地没有狼群出没,只有羊群走动,所以乡村里的亲人大都在羊圈隔壁的寒舍里鼾声大作睡意沉沉。他们的梦乡里一般没有灯红酒绿笙歌弦舞,而是枝头低垂果实累累。偶尔模模糊糊梦见妻子以外的女人,也只是村庄里的某个寡妇而不会是某个影星。清晨,他们会扛着农具低着头快步走过那个寡妇门前。他们对自己的梦感到羞愧。盆地乡村诊所一般都没有安眠药片销售。
  在盆地以外的城市与羊重逢,仅仅是羊们演变而咸的食品和衣饰了。羊,献出自身一切,让一个热爱羊而又食羊、穿着羊皮夹克羊毛衣的盆地之予,洞悉了自己的伪善和内疚。他在西安钟楼下的羊肉汤面前赞叹:“鲜美呀!”脑海里时常会浮想起羊群走动的一脉青山。他在上海外滩的雨中穿着羊皮夹克羊毛衣、打着一把伞,内心偶尔会蓦然一动:“羊在雨中走动是不打伞的,所以我比羊软弱……”而且他感觉自己比羊的身体混乱——羊毛生长在羊皮以外,而他的羊毛衣却反向生长在羊皮夹克以内——他有可能成为一只羊变形的倒影和反光?成为变形羊?!
  他可能就是我,一个被羊滋养和温暖、被羊凝视和影响的人。我之所以尚未成为恶棍,与盆地羊群始终没有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有关。羊的恩情,无以回报,我只是选择在羊年生了一个孩子。在许多人回避羊年生予而热衷于在龙年马年结婚的风尚中,我却为盆地羊群的澎湃贡献了一滴欢叫的水——当他喊“妈”的时候,附近的母羊们都会竖起耳朵回应;当一只羊喊“咩”的时候,我的妻子常常会心颤着回答:“哎——”我就这样曲径通幽地成了一只羊的父亲、一只母羊的爱人,我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混入盆地里的羊群……
  你看!那些羊们竟然直立成为牧人了
  挥着羊鞭唱着歌谣
  把孩子们赶往最青最嫩的草地!
  桃花梨花组成马队,向暮春疾驰
  铜版画似的南阳盆地
  万物、亲人的体内,铜,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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