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血 疑(中篇小说)
作者:王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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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乌甲的父亲告诉张老三,马乌甲为了他弟弟,也万万不能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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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乌甲的父亲说到这里,就突然缄口不语了。
马乌甲的弟弟叫马乌丁。
马乌丁与我同岁,在学校上学与我同班。其实从马乌甲和马乌丁的名字看,他们中间似乎还应有“马乌乙”和“马乌丙”,但乙和丙从未听说,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那时马乌丁身体不好,总要去医院,所以并不常来上学。
马鸟丁患的是肾病。
那时我们小孩子常爱玩一种叫“逮人儿”的游戏,其实也就是相互追逐,先是在街上跑来跑去,渐渐就朝空中发展,开始爬树,继而上房,后来越玩胆量越大,还从树上或房上往下跳。马乌丁就是在一次这样的高空坠落时,肾脏出了问题。事后据医院的医生检查说,他在落地的一瞬由于受到剧烈震动,两侧的肾脏都被戳坏了。在我记忆里,那时马乌丁总是脸色蜡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蹲在墙根下,而且从早到晚不停地喝中药。在我们柳荫街有一个风俗,给病人熬过的中药渣子要倒在外面,最好倒在街当中,说是这样对病人有好处,疾病就会被过往的路人带走。所以,那时街上到处撒满马乌丁喝过的中药渣子。曾有街上邻居向马乌丁的母亲,也就是高副校长提出意见,说你一个小学校长也算知识分子,怎么可以带头搞这种封建迷信,把些药渣弄得街上到处都是,影响不好不说也破坏环境卫生。高副校长听了并没争辩,却坐在家里哭了一天。后来人们才知道,人的肾脏一旦受到实质性损伤是无法修复的,也就是说,马乌丁的病已无法治愈。他的一切都具有了时限性。
那时马乌甲常去街上的药店为马乌丁抓药。但他对马乌丁的病却从来闭口不提。曾有一次,马乌甲在去抓药时突然晕倒在路边,还是二凤及时发现,才将他扶回来。后来二凤才将事情透露出来,其实马乌甲的身体也很虚弱,他竟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为他弟弟马乌丁输一次血!二凤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悲哀地说,难怪马乌甲的爸妈舍得每天给他喝牛奶,还要让他吃二些补品,原来就为抽他身上的血,他已成了他弟弟的一个血库。
马乌甲曾偷偷告诉二风,起初从他身上这样抽血,他也并不情愿,这倒不是因为舍不得,他天生怕血,每当看着那样鲜红的液体从自己身上慢慢流出去,他就会两眼发黑天旋地转。但那时他的父亲也已出了事,他说,他不敢也不忍心再拒绝母亲。
马乌甲的父亲是在一个冬天出的事。
那时街上的人都感到奇怪,马乌甲的父亲从早到晚做木器家具,他的木料是从哪里来的呢?后来直到出事以后,人们才弄明白,原来他的木料来源竟是各单位门口挂的那些木牌子。那是一个到处挂满牌子的时代,各种机构各种组织,名目繁多数不胜数,而每个机构或组织都会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木牌子,这种牌子一般多是用一块一寸多厚的独木板做成,而且有的更厚,也更宽更长。那时走在街上,往往可以看到这种景象,一些单位的门口甚至会同时挂出几块十几块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木牌子,这也就为马乌甲的父亲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木料来源。马乌甲的父亲经常是在晚上出去,趁着夜深人静,到人家单位门口摘下木牌子再用自行车驮回来,渐渐越干越熟,他甚至还可以一边骑车一边将木牌子扛在肩上。
出事是在一天黎明。
马乌甲的父亲在那一夜先后共扛回三块木牌子,已有些筋疲力尽。他那一次是计划做两把木椅,按说材料已经够用了,但由于贪心,一咬牙又回去将人家工厂门口的“革委会”牌子摘下来。这就被人发现了。当时马乌甲的父亲扛着那块木牌子将自行车骑得飞快,而人家工厂纠察队的人虽然骑车在后面紧迫不舍,却并不敢轻易靠近。马乌甲的父亲已练就一种特殊本领,他一边骑车,还可以将扛在肩上的木牌子转到另一边的肩膀上,就像甩围巾那样,而且可以继续转,让木牌子在自己脖颈上不停地转,这一来也就有了一个安全半径,使围追他的人无法轻易靠近。但他这一次摘的这块牌子毕竟非同寻常,这是人家“革委会”的牌子,人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马乌甲的父亲就这样骑在车上将那块木牌子不停地在两个肩膀转来转去,渐渐越转越快就有些支撑不住,加之冬天穿的棉衣又厚,不知怎么一挂,身子一晃,就和那块牌子一起重重地摔到地上。事后经医生检查,虽然没有太重的外伤,但在当时由于精神过度紧张,血压很高,这样一摔就导致颅内出血,也就是俗称的“脑溢血”。
那时每到中午,常能看到马乌甲的父亲被扶出来。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一只木凳上,茫然又有些冷漠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已不能说话,只是偶尔莫名其妙地皱一皱眉。那只木凳还是他亲手做的,不太精细,在凳子腿上仍能依稀看出淡红的字迹。
随着马乌甲父亲的病情加重,马乌甲抽血的周期也越来越短。马乌甲渐渐感到力不能支。但他每流露出不愿再从自己身上抽血的情绪,他母亲高副校长就会流着泪,一边数说家里的经济条件有多么困难一边说马乌甲的父亲有多么不容易,他当初为了这个家,为了多挣几个钱养活马乌甲兄弟俩,也为了能让马乌甲吃到更多的补品同时有钱为马乌丁治病,整天整夜辛辛苦苦地干,拼着性命地干,最后自己却落了这样一个下场。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对马乌甲说,你难道不知道吗,如果给马乌丁用医院血库的血那是要花很多钱的,我们不用自己的血是根本输不起的,可是,马乌丁的病又不能不输血。
高副校长问马乌甲,难道用我的血吗?
高副校长说,我还要去上班啊。
高副校长又说,妈妈是疼你的,这你应该是知道的,你和弟弟一样,都是妈妈的儿子,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你自己想想看,如果不用你的血,我们又怎么办呢?
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每说到这里,就会泪如雨下。
马乌甲曾告诉二凤,他最看不得母亲的眼泪,所以,每当母亲这样说,他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用自行车推起弟弟去医院为他输血。
曾有一次,二凤的父亲张老三突然来找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
他对她说,做人可不是这样的做法!
他说,你高副校长是小学校长,更应该知书达礼才对!
他问高副校长,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高副校长显然明白张老三指的是什么,就对他说,我……也实在没办法。
张老三说,你没办法就可以这样做吗?你这样做,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后来街上的人才知道,马乌甲的父亲由于长期患病缺乏营养,血色素已低到正常人的底线,所以,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就开始让他也为父亲输血。张老三质问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你们一家人把马乌甲当成什么了,你们还把这孩子当人看吗?!他才只有十几岁啊!
张老三忿忿地说,我简直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
张老三说他怀疑,马乌甲究竟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如果从时间推算,马乌丁摔坏肾脏时马乌甲正在上小学五年级,他的中途突然辍学是否与此有关,街上的人们不得而知。但那一次张老三与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吵过没多久,二凤就又透露出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二凤说,马乌甲曾偷偷告诉她,他母亲要他好好保养身体,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后面还要为马乌丁做一件更为重大的事情。当时二凤听了问他,是什么重大事情。马乌甲先还不肯说,后来在二凤的一再追问下,他才告诉她,说他母亲已问过医生,要想彻底治好马乌丁的病,只有一个办法。
二风问,什么办法?
马乌甲说,换肾。
换……肾?
马乌甲给二凤解释,就是做肾移植手术。
二风用力眨着眼,看着马乌甲。那时医学还不像今天这样发达,做器官移植手术更不普及,但即使这样,二凤也懂一个起码的道理,要想做肾移植手术,就要再弄一颗正常的肾脏来,可是,这颗正常的肾脏又从哪里来呢?
马鸟甲说,是啊,医生说了,目前……咱们国家还没有肾库。
这时,二风就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瞪着马乌甲。
马乌甲看了二风一眼,又看了一眼,就将目光避开了。
二凤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马乌甲点点头,说是真的,我妈妈……就是这样说的。
你……同意了?
他是我弟弟。
因为是你弟弟……就一定要这样吗?
二风说着,眼泪已流下来。
她问,人少一颗肾脏……还能活?
医生说,能活。
真的没事?
可能……没事。
他换了你的肾脏,就一定能治好吗?
也……说不定,马乌甲说,听医生说,其实做这种肾移植手术成功率很低,主要是异体排斥。马乌甲问二凤,你知道什么是异体排斥吗?
二凤当然不知道。
马乌甲给她讲解,说一个人身上的东西硬缝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去,双方一看不认识,自然就不会往一起长,弄不好还会溃烂、感染,简单说就是这样的道理。
后来二凤的父亲张老三听说此事,气得将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得噼啪山响。他在一个早晨一边炸着油条一边对马乌甲说,那件事,我已听二凤说了。
马乌甲像做错了事,低着头,没吱声。
张老三问,你同意这样做了?
他……是我弟弟。马乌甲又这样回答。
就算他是你弟弟,你这样做也救不了他!
张老三说,你不光救不了他,弄不好还会连自己的小命也搭上!
我妈妈,让我这样做。
可我不让你这样做!
张老三将手里的筷子在锅沿上啪地一敲,哼一声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马乌甲你给我听清楚,我决不会让你这样做!
但是,还没等张老三去找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谈这件事,马乌丁那里就又出了事。
马乌丁这次出事,险些丧命。
柳荫街离京山线铁路很近,而且紧靠一条月牙河,所以,那时我们小孩子就常去那里玩。后来不知是谁的发明,说如果将一枚一分硬币放到铁轨上,待火车开过时轧了,就可去银行兑换成二分,用二分硬币轧了可兑换成五分。这显然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游戏,却又充满诱惑。在那个时代,倘若将一分变为二分其升值意义就已非常可观,而由二分变为五分就更大得难以想象,因为这足可多买一小堆的糖果。所以,尽管一直还没有人获得成功,但小孩子当中仍有人热衷于尝试此事。马乌丁那时不去上学,每日呆在家里又无事可做,就也跟着去铁路边轧硬币。不知他是不是受了马乌甲的影响,平时做事竟也勤于动脑。
在铁轨上轧硬币说起来简单,其实也并非易事,因为火车开动时,铁轨受到的震动很大,所以将硬币放上去,等不到火车开到近前就已被震下来。马乌丁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方法,他用一根竹片,在前面一端开一个小口,然后将硬币夹上去,这样待火车开过来,只要将这根竹片稳稳地伸到车轮底下,就可将硬币轧制完成。
我不知马乌丁轧完了硬币是否真到银行去兑换,总之没过多久他就出了事。当时他发明的这种“竹片轧制方法”虽然有效,却并没有人敢去效仿,因为要将手里的竹片伸向轰然驶过的火车车轮是需要足够勇气和胆量的。所以,每当马乌丁在大家的注视下爬上路基,待火车开过时坦然地将竹片伸向车轮,也就显得神气活现。问题就出在竹片上。那一次马乌丁找来的竹片稍稍宽了一些,边缘也比较粗糙,还带有一些毛刺,而他当时并没在意,又按以往的方式爬上路基去轧硬币。但是,这一次他刚刚将竹片伸向车轮就出了问题,那根粗糙的竹片不知怎么竟挂住了他的袖口,在火车的车轮轧住硬币的一瞬,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