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血 疑(中篇小说)

作者:王 松

字体: 【

冲力就将这根竹片也卷了进去,马乌丁再想松手已来不及,他衣服的袖子就那样将他的一根胳膊也拖向车轮底下。当时马乌丁是趴在路基的石子上,他连忙用另一只手拼命抓住地,整个身体也用力向后缩,与此同时,那支伸出去的胳膊也跟着使劲往后一拽,衣服袖子就被扯开一道口子,竹片也随之卷进车轮。但还是稍稍晚了一点。马乌丁的右手已在车轮底下。旁边的小孩子只听他“啊——”地发出一声惨叫。他的叫声非常大,在隆隆的车轮轰鸣声中都可以听得十分清晰。待火车开过后,大家才发现马乌丁的右手已满是鲜血。他趴在地上,先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似乎并不感觉到疼痛,跟着,突然一下就打着滚地大哭起来。
  那一次马乌丁被弄去医院,医生经过清洗伤口,终于还是保住了他右手的半个手掌,但五根手指都已没了,看上去就像一把小铲。马乌丁已哭哑了嗓子,他由于同时患有严重的肾病,体质很虚弱,虽然输了马乌甲的血仍数次昏迷。
  那时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就已觉出自己的身体也有些不大对劲。
  出事的当天晚上,高副校长从医院回到家时已感到疲惫不堪。她先让马乌甲帮着侍候他的父亲,说自己的胳膊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抬不起来。马乌甲由于刚刚为马乌丁输了血,脸色也很难看,但他还是硬撑着帮母亲做完了事,然后气喘吁吁地坐到一边。
  这时,高副校长就走过来,坐到他对面。
  高副校长看看床上,又看看马乌甲,然后说,你爸爸……他真可怜。
  马乌甲点点头。马乌甲知道,母亲又要说到父亲是如何不容易,如何为了这个家,为了他和弟弟马乌丁把自己搞成这样,但马乌甲搞不懂,自己刚为弟弟马乌丁输过血,母亲为什么又要说起这些事呢?他搞不清母亲又要让他做什么。
  母亲果然说话了。
  母亲说,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
  马乌甲发现母亲这样说时,脸上空前的严肃,而且还有一点怪异的表情。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正在听母亲说。
  母亲说,你弟弟,这一次伤的是右手。
  马乌甲又点点头,同时嗯了一声。
  他的……五根手指,都已没有了。
  母亲说到这里,就又开始啜泣起来。
  马乌甲慢慢抬起头。
  母亲问,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马乌甲看着母亲。
  母亲说,按伤残标准,伤拇指比伤别的手指重,而右手又比左手重,你弟弟,是最重的。
  马乌甲惭愧地低下头,说,我应该……看好弟弟。
  母亲说,不过……听医生说,还有一点挽救的办法。
  母亲这样说着,语气突然热切起来。
  什么……办法?
  马乌甲本能地浑身一冷,只觉一股凉气倏地从后背划过。
  移植。
  移……植?
  医生说了,可以做移植。
  马乌甲的两只手,偷偷地攥起来。
  母亲说,医生今天对我说,可以做移植手术,如果用两截手指接到他那半块手掌的拇指和小指位置,以后还勉强可以做事。母亲流着泪说,这样……他也就不算太残了呢。
  马乌甲慢慢低下头,想了一下,又抬起头来。他发现母亲仍在期待地看着自己。
  母亲又说,医生说,只要……左手的两截手指,无名指和小指,而且……不用完全截过来,只要,只要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就够了……
  母亲这样说着,就又把脸转向床上的父亲。
  马乌甲知道母亲又要说什么。
  我给弟弟截了手指,以后做事……不碍事吗?马乌甲问。
  不碍事,母亲十分肯定地说,当然不碍事。 母亲似乎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说,只是左手的两截无名指和小指,怎么会碍事呢?
  马乌甲看看床上的父亲,又看看母亲,点点头说,好吧。
  这次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在那个时代,那家医院的外科医生竟有如此高超的断肢再植技术真是难以想象。据说在当时,这件事还成为一起典型的临床病例,因为它已超越了简单的再植手术,还具有“创伤修复学”意义,因此在医务界产生很大反响,报纸为此还登载了马乌丁的照片,但不是他本人,而是他那只经过再植的右手。照片上的这只右手看上去非常古怪,似乎是做出一个“六”的手势,显得神气活现又莫名其妙。
  那时我们小孩子曾非常关注马乌甲的那只左手,它很长时间一直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当然,我们关心这只手,是担心它不能再抖那只“四十八响”的空竹。马乌甲却冲我们笑笑,说当然还能抖空竹。他这样说着,还将那只左手抬起来,在我们眼前晃了晃。
  后来这只手的纱布终于被拆掉了。它看上去显然已不完整,不完整得非常无辜,同时,也有一些难看。就从那一次我才知道,原来人的身体生下来是什么样子,就应是什么样子,你无论改动了哪里都不顺眼,有的改动还会使人触目惊心。
  马乌甲第一次回到早点铺来时,二凤看着他的左手伤心地哭了。
  张老兰忿忿地说,你那个当校长的妈,她怎么可以这样做!
  马乌甲说,他是……我弟弟。
  马乌甲仍然这样说,他说马乌丁是他的弟弟。
  张老三说,他是你弟弟,你就必须什么都给他吗?干脆让你连命也给他算了!
  马乌甲说,可是,连我的命还是我妈妈给的呢。
  张老三一愣,他不相信这话是马乌甲自己想出来的。
  他问马乌甲,是谁……对你这样说的?
  我妈妈。马乌甲说。
  张老三的嘴张了张,就不再说话了。
  马鸟甲的父亲是在一个春天死的。
  那一年的春天出奇地冷,太阳似乎迟迟不肯变暖,河里的水化开又冻上,冻了又化开。街上的人都说,这种天气不好,容易死人。后来没过多久,马乌甲的父亲就死了。
  马乌甲的父亲死前突然清醒过来。一天早晨,他一觉醒来眨眨眼,突然问高副校长,现在……几点了?高副校长随口回答八点,但跟着就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一样地尖叫起来,她说呀,呀——你说话了?你怎么可以说话了?!在此之前,马乌甲的父亲已木讷了几年,每天愣呆呆地不仅不说话,连事情也不会想。
  马乌甲的父亲笑了笑,对高副校长说,外面的太阳,真亮!
  高副校长朝窗外看看,并没看出外面的阳光有什么变化。
  马乌甲的父亲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对她说,你病了。
  高副校长愣了愣,眨眨眼说,我……病了?
  你病得很重。
  高副校长不解,我……什么病?
  你的胳膊抬不起来了。
  高副校长的脸色顿时变了,她的两根胳膊越来越疼,确实已抬不起来了。
  马乌甲的父亲说,你应该,去医院看一看。
  马乌甲的父亲这样说着,两只眼很亮,看上去非常地有神。
  高副校长又试探着问,你知道……我是什么病?
  去看看吧,快去……医院吧。马乌甲的父亲喃喃地说。
  高副校长那天没去学校上班。马乌甲的父亲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说。
  马乌甲的父亲具体都跟高副校长说了些什么,街上没有人知道,人们只是看到马乌甲兄弟俩一上午都在街上游荡,直到中午时,他们还是去街口的包子铺吃的午饭。
  临近傍晚,高副校长才从家里走出来。
  高副校长对马乌甲说,你爸爸,要去厕所呢。
  其实在此之前,马乌甲的父亲始终都是在床上大小便,但他在那天傍晚坚持要去街上的公共厕所。他就那样扶着马乌甲的肩膀,像个盲人似的一步一步从家里走出来,又慢慢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就进了厕所,站到小便池上。有人看见说,他那泡尿尿得非常冲,哗哗有声,像是一下泄出几年的尿水。
  然后,那尿水戛然而止,似乎是被谁突然关住了龙头。
  马乌甲说,咱们回去吧。
  马乌甲要扶他回去,但扶了扶,却没有扶动。
  马乌甲的父亲就这样死了,死得像是仍在尿尿。
  那时社会上已开始“破四旧,立四新”,提倡火葬。街上原有的一家“大发利棺材铺”被红卫兵砸了,改为“新战斗火化服务站”。马乌甲的父亲在一天上午被火化服务站的人抬上一辆蓝白相问的大汽车,要拉去火化。在尸体将要抬上汽车时,马乌甲的母亲高副校长流着泪对抬尸体的人说,她还想再最后看一眼。抬尸体的人服务态度很好,立刻将担架放到地上,然后轻轻揭开那块灰白色的蒙尸布。那天我们小孩子也都挤在旁边,我发现,马乌甲的父亲虽然已穿好裤子,但那两只手仍放在小腹前,姿态栩栩如生,像是在冲着天空尿尿。
  马乌丁和高副校长是同时发的病。
  先是马乌丁。马乌丁开始出现头晕和呕吐的症状,视力也越来越差,而且在一天早晨起床时,突然就晕倒了。待拉去医院,医生看了说是肾昏迷。医生说,马乌丁的那两颗肾脏都已萎缩到一定程度了。后来一个主任医生看了,又说不仅是肾昏迷,患者还有电解质紊乱的症状,总之,他的肾病已开始全面恶化。事情到了这一步,手术问题也就摆到眼前。医生很认真地跟高副校长谈了一次话。医生告诉高副校长,由于患者的年龄小,所以病情发展的进程比成年人要快,后面究竟如何治疗,应该早做决断。
  高副校长流着泪问,还有什么治疗方法呢?
  医生说,从目前情况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透析。
  透析?
  透析。
  医生点点头,为高副校长讲解,透析~般分为血液透析和腹膜透析两种。血透就是俗称的洗血,腹透则是在病人腹部开一个小口,再植一根乳胶管,定时将无机盐水放进去,再让它流出来,其实也就是装了一只人工肾脏,但无论血透还是腹透,也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医生说,要想彻底根治,只有做肾移植手术这一条路了。
  高副校长说,明白了。
  医生又说,可是目前,我们医院还没有固定的肾脏来源,只能从判死刑的犯人那里搞到一点,也不是经常有,所以……医生忽然问高副校长,你好像,说过可以想办法?
  高副校长点头说是,我是这样说过。
  医生说,那就尽快想办法吧。
  那天傍晚,高副校长回到家里,一头扎到床上就不能动了。马乌甲刚从张老三的早点铺回来,一看慌了手脚,连忙要送她去医院。高副校长却摇摇头,说不用去了,她自己的病,自己知道。马乌甲不解,问母亲得了什么病。高副校长苦笑笑说,还记得你爸爸临死前说的话吗?马乌甲看着母亲摇摇头,他并不知父亲在临死前说过什么。
  母亲说,其实,他那时就已看出我得了什么病。
  马乌甲小心地看着母亲,已意识到母亲患的不是什么好病。
  母亲点点头,说对,是癌症。
  癌……症?
  乳腺癌。
  母亲笑笑,又说,你爸爸,可真神啊,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
  您应该,早去医院。
  今天去过了,医生说,希望不大。
  高副校长摇摇头,淡淡地说。
  在六十年代,癌症还是无法医治的绝症,不知是空气或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那条街上经常有人罹患癌症,在此之前,已先后有几个妇女死于乳腺癌。高副校长长长叹了口气,又对马乌甲说,不要说你爸爸,就是我这辈子也不容易啊,我先后生了你和弟弟两个,中间又间隔了四年,医生说,这样的情况是最容易患上乳腺癌的。
  马乌甲看着母亲,搞不懂为什么这样就会容易生癌症。
  母亲又长叹一声,唉,我那时应该早给你断奶,我是心疼你啊,我让你吃奶吃的时间太长了。马乌甲羞愧地低下头,似乎当初这件事是他主动做错的。但他的心里立刻又有了一种预感,母亲不会平白说这些事的。
  他想,母亲大概又要对他说什么了。

[1] [2] [4]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