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紫蔷薇影楼(中篇小说)
作者:乔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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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衣服,他有些慌,问女人:“手机呢?”女人媚媚地看了他一眼,说:“在你身上。”说着扑了过来,他就做了。
出了楼,他觉得自己简直没办法看人,仿佛全世界都知道他刚才做的丑事。他一遍遍骂自己:真他妈下作!但骂着骂着就笑了。随之而来的第二次就从容了许多,他由衷地发现,这种事情虽然下作,但是真的很有趣。下作里有种奇异的畅快和尊严,他贪恋。他在她们面前完完全全地做着男人。开始有时候还会觉得对不起家,后来发现自己一犯过错误就会对老婆特好,对老婆特好老婆会很高兴,他们俩一高兴全家就都其乐融融,他的一点儿负罪感也就渐渐悄无踪迹。这也算用特别的方式为家庭做贡献吧。他想。
他从不在本地找,只是在出差的时候公私兼顾。以前出差的机会少,自从占了卫生局行政科长的肥差,这就不成问题了。
那次的深圳之夜绝对是窦新成艳遇史里最难忘的片段之一。不仅仅是因为她人漂亮,更重要的是她是他家乡的女人。开始他根本没察觉,后来他去接手机,那女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她眼神闪过的速度很快,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把她眼神里的一激灵藏到了心里。半夜,他被她的呓语惊醒,是地地道道的东水县口音。
他打开灯,上了一趟卫生间。附要关灯,忽然又想看看她的脸。也许是灯光太射跟了,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翻身的时候把胸罩弄到了地上。他捡了起来,看见上面两朵娇黄的玫瑰。纯棉标签上显示的牌子是“沙菲”。
早上,他又和她做了一次。这次,他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柔情,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冲刷着他的血管。
做完之后,他们聊了很短一会儿。回忆起来,似乎只有这么几句话:
在外面很不容易吧,妹子?
谁都不容易。
想家吗,妹子?
开始想。后来再怎么想也没用,就不想了。
过年回家吗,妹子?
到时候再说。过年这里的生意也好,也暖和。过年的车票还挺贵的,不如平常回。
他抚着她小小的肩胛,不知怎的,几乎要掉下泪来。他知道自己很可笑,但真的就是想掉下泪来。
那时候,他一点儿都没有顾忌到自己已经暴露出的家乡口音。这样的女人多半将来不会回去。而且,即使她回去又能怎样呢?即使碰到他又能怎样呢?
但现在却是真的碰到了。一排排的小丫站在墙上。以从未有过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记忆,这记忆又火辣辣地刺激着他的身体。他刚才在影楼里假装看照片,久久未动,就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反应得让他根本无法正常走路。他咽了七次唾沫,才把火头压了下去。出门后,冯玉娟疑惑地看着他,试探说:“照片上那个女人是老板娘,长得不错,照得也不错,啊?”他只有不介意地说:“一般人吧。女人化成那种妆都是一个模样。我方才细细比了比;这里照片的质量还是不行。咱们要照,还得去省里。”冯玉娟很羡慕那些人到中年的夫妇去补照婚纱照,曾经给他提过,他知道这个话题转移得一定会很有效。冯玉娟果然就很甜蜜地笑了。
3
窦新成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蓬勃了。四个月前,他的下身和大脑就已经失去了亲密的合作。
事情也还是在西安。县直医院舶院长请他一同去考察一家医疗设备公司的产品。说是考察,其实就是玩。那天;同行的人都购物去了,他就拿了身份证另找了一家宾馆,开了房,找了个小姐。一边做,他一边向小姐回忆第一次在西安堕落的事。门突然被撞开了,一帮人冲了进来。他抓过床单盖住了自己的屁股,一个人立马把床单抓下来,扔到他的脸上,说:“这才是盖屁股露脸呢。”
交了罚款四千,他又给两个警察各塞了两条烟,他们才吐口说不把这件事情通知他们单位。从公安局出来已经是深夜了,他做的第一种事情就是马上又找了—位小姐。决不是好于伤疤忘了疼,而是在从被抓住的那一刻里,他就无比恐惧地预感到:无论怎么努力,自己都好像不行了。事实证明,他确实已经不行了。这是他的大事。这事比被抓更让他羞辱和沮丧。他偷偷去省里看过两次医生,没用。那些药他都没信心吃完,连带处方和病历都偷偷放在一摞旧书里,等着有机会去北京找个好医院再看。他也没告诉冯玉娟。夫妻了这么多年,他知道冯玉娟不是那种他什么都能说的人,告诉她说不定只能落个笑话。路过夫妻用品商店.他也动过买春药的念头,犹豫了犹豫,还是没进去。他不想吃春药。他觉得四十出头就吃春药,就像借钱来花。越花债越多,到时候毫厘不爽,都是要还的,而且还是高利贷。
他就这样在别人身上寻找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寻找一边绝望,一边绝望一边寻找,从来没有奇迹发生,直到遇到了小丫。
他相信小丫对自己可能会有的巨大作用。这个女人不寻常。这个女人能帮他。仅是看到她甚至她的照片就这样让他鼓舞,如果实践她,就一定能让自己重振雄风。
可怎么才能实践呢?
这个女人已经立了牌坊,牌坊还不太好拆。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看来从良是真心的了。不能跟她硬来,弄不好会把自己搭进去,弄得声名狼藉,不划算。给钱估计也是不行,要是还想吃这口饭她就不会嫁人了。想吃荤又不带腥,有什么好办法呢?分析来分析去,窦新成分析出一个让他吃惊的结果:他在这个女人面前没有任何优势。他知道她的秘密,这是他的杀手锏。但这个杀手锏是布做的,一点儿杀伤力电没有。她的秘密也是他的秘密。如果他散布她的秘密,那无疑是自己踩自己的脚板子。即使是借着别人的夜壶撒尿也不行,散谣的下一步就是诺言,谎言的下一步就是悖论。他最终还是难逃脱干系,追来追去骚味儿总在他那里。退一步说,即使不会暴露自己,让别人知道她的秘密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个做法更像是报复,这与他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如果人人都知道她做过妓女,他还怎么实践她?他还有可能去实践她么?
他必须保护她的秘密,如同保护自己一样。可在一对一的沉默里,他于刘小丫又有什么威胁?对小丫又怎么会让他实践?
但他必须实践。
他比她多的只有权力。权力为他提供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帮助她,另一种是难为她。帮助还是难为?想了许久,窦新成心里一亮:他应该两个都用。那就是先难为她,再帮助她。先把她推下水,然后再让她上自己的船。
4
这个时节的雨真是多。有雨的下午常常是百无聊赖的,没有人肯这个时候山门照相。小丫掸着圣诞树上的灰,突然想起在深圳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如老电影一样遥远,然而只要想起,电影放映的速度又是那么飞快。远镜头是回忆,近镜头就是细节,像他们电脑里的照片一样,一张一张都可以用鼠标点击出眉眼。
几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天,她提着行李包从中山来到了深圳。她的行李包卷得很紧,油卷馍一样。可这油卷馍不能吃。她吃饭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中山的那家玩具厂,流水线。玩具都是塑胶,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儿,时间长了就会有一种隐隐的恶心。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上班,到下午七点半下班,没有星期天,只有病丁才准休息。她们整日整日两头不见太阳,十二个钟头里只有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和吃饭时间,隐隐的恶心就一直在她的胸间缭绕。能够支撑她抵抗这种恶心的只有工资。工资每月八百元,听起来不少,可除掉管理费卫生费治安费住宿费饭费等有名堂没名堂的支出,拿到手的连五百块钱还不到。她每月往家寄两百,自己只留两百多,够干什么的?这些还都罢了,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搜身。说是以前发现有人三三两两地把玩具零件偷出来组装好往家里寄,那些高档些的玩具能卖一两百块钱呢。于是下班的时候总有保安在车间门口等着,查贼一样。保安说是保安,其实都是一些没什么本事的当地烂仔,在亲戚的厂子里当狗罢了。这样的人欺负女工当然是驾轻就熟的。有些长得一般的,他们抬抬手就过去了,像小丫这样有些姿色的,就得细致摆弄摆弄。摸了上边摸下边,摸了前边摸后边。一次,他们故意摸小丫的奶子,说:“里面装了什么?光肉会有这么多?”看小丫要掉泪,才讣她过去。还有一次,小丫走得靠后,保安看没什么人了,居然把手伸向小丫的两腿间,小丫尖叫着跳起来,保安嬉笑道:“那儿肯定有东西!”小丫终于哭了,说:“卫生巾。”走了好远,她还听见保安在学她说话:“卫生巾,卫生巾。”
从那一刻起,小丫就决定离开这个厂子。月底,发了工资之后,她就出来了。
细雨蒙蒙,她站在深圳的大街上,高高低低的楼群矗立在她周围,像一堆精美的玩具,而她是玩具角落里最渺小最渺小的尘埃。仪是高中毕业,她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工作。大渐渐黑下来,她想找个地方住下,可那些像模像样的酒店怎么敢进去问呢?她上了一辆公交车,问售票员什么地方住便宜,售票员没理她。她茫然地坐在那里,霓虹灯闪得她的眼,像晃着一块色彩斑斓的纱巾。过了不知几站,有人捅她,是售票员。售票员说:“下去吧,十元店。”她愣着,没听明白,售票员拿起一张十元票子,大声说:“十元店!”一车的人都哄笑起来。
小丫下了车,一个男人也跟着下了。小丫左右看看,却没看见十元店的招牌在哪儿。男人走到她面前说:“十元店是没有招牌的。你要是去,就跟我走吧。”小丫狐疑地看着他,他笑道:“怕我是坏人就叫警察,前面有IC卡电话,你可以打110,免费。”小丫思忖了片刻,说:“走吧。”却暗暗地把手伸进包裹里,摸到了水果刀,放在随身的小包里。他打着伞,在肠子似的小巷中拐来拐去,就在小丫的脚快要提不起来的时候,她看见一栋楼面上贴着一张破报纸,报纸上写着:十元店,501。男人把小丫领到501门口,推开门,顿时一股潮湿闷热的汗馊味儿轰轰地围了上来。小丫道了谢,刚要进去,男人说:“我明天有个朋友要过来玩,我没时间陪他,你能帮我陪陪他么?一天一百块钱。”小丫说:“我也是刚来,什么地方都没去过。”男人微笑着说:“不要紧,出租车司机都知道的。你只陪着他就行了,刚好也可以玩玩。”那个男人说自己姓陈,让小丫叫她陈哥。
价位决定了十元店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但乱的情形还是让小丫惊讶。二十多平米的客厅里,全是小铁床合成的大通铺。有人在猜拳,有人在打牌,有人在下军棋,还有人在吃盒饭。老板把她领到一间写着“女客房”字样的房间,房间里已经有两个女人了,一个细眉细眼,在看书。一个边梳头边唱歌,很快乐的样子。小丫也不敢和她们多话,护着贴身的小包,倒下就睡了。
第二天,陈哥果然领着另一个男人来了,男人个子很高,很壮,很温和地笑着。游了一天,回到宾馆,吃了饭,他要小丫陪他再聊会儿天。一进房间,那人就抱住了小丫,小丫拼命挣扎,挣扎了一会儿,男人就松开了,说:“原来你真不想做这个。那就算了。”便打了一个电话,两分钟后有人敲门,一个女人走进来,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小丫说:“不是有了么?想双飞?”男人没接茬,只说:“什么价?”女人说:“我是深南一枝花,一千。”男人说:“行。”又对小丫说:,“你还不走么?那就一边看着。”小丫连忙起身。男人说:“把门带上。”小丫带门的时候,听见女人问男人:”她怎么不做?”
小丫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像被火点了一样。她明白了:自己今天看见的,就是传说中的妓女和嫖客。她不会做这个的,打死也不会。
后来,陈哥又来找小丫,还是让她陪人游玩。她都同意了。反正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是个工作吧,只要不陪人睡觉就行了。小丫这样想。陪的客人越来越有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