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紫蔷薇影楼(中篇小说)
作者:乔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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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费也见涨着。出门打车到饭店吃饭什么的感觉也仿佛是个深圳人了。当然,涨也是有条件的,男人摸摸她的腰和屁股什么的,她也就不那么认真了。想当初保安的骚扰她都受了,为一月八百块钱!这也不比那更难过。和这些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挽手肩并肩习惯了之后,她一个人倒觉得挺没意思。她也眼看着那些男人当着她的面儿找女人,女人的价也越来越贵。有一个女士小鼻子小眼儿的,只仗着个子高,就说自己是欧式美,报的价居然是一万元,男人眼都不眨地给了。一万块!她得在流水线上站一年多啊。
最后破她的人还是陈哥介绍的。陈哥事先就告诉她这是个冤大头,特别好宰,只陪游就可以要五百,找小姐得两千以上,处女就更多了。他的笑意味深长。小丫也笑笑,脸有些烫。照例陪游,完了到宾馆,他进门就把小丫按在了床上,小丫挣扎了两下就没了力气。她死拽着裙子,她没叫,她看着男人的眼睛。男人说:“一万,我给你—万。你要是处女我就给你一万五。”小丫的手一下子没了力气。
陈哥成了她的老板,她只是他众多小姐中的一个。他们通过手机联系,资源和利益共享。她给他干了两年,才另起门户单干。
小丫曾经问过陈哥当初为什么不强迫她,那样的话她可能早就干了。陈哥说:“我觉得那样良心上挺过不去的。”小丫吃惊极了,诱骗别人卖淫的人还讲良心?陈哥说:“我怎么了?不过给你指了条路,走的还是你自己。”小丫想想,觉得他的话也对。没有人卖她,是她自己卖的自己。
白和黑放在一起,格格不入。但当把其间的色彩渐变过程一个细格一个细格地展开,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什么让人吃惊的事情。一切都有因可循,一切都顺理成章。所以对于自己以前做小姐的事,小丫觉得除了在父老乡亲面前说不得嘴以外,真的没什么。没有那段资金积累,她就不会有今天。她不后悔。
当然,这决不代表她不在乎后患。
小县城就是个大村子。她只随便打听了两个人,就知道这个男人叫窦新成,在卫生局工作,还是一个什么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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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拉门开了,冲进一股湿淋淋的雨意。是送照片的人,他们都叫他老赵。老赵个子很矮,却很敏捷,腮有些孩子气的鼓胖,小丫总觉得他有点儿像肥猫。影楼没有冲洗设备,一套设备下来几十万,他们买不起。就是买得起也不会买,一个小县城有多少照片可以冲洗?根本不可能饱和市场,等把本钱赚回来机器也该老掉牙了。冲洗公司靠老赵们收活儿,影楼靠老赵这些人跑腿儿,老赵们挣的是影楼和冲洗公司给的提成,收入很可观。影楼和冲洗公司也都可以从中取一层利润,皆大欢喜。只要挣钱,干什么不好?
老赵一天要跑六七个县城,见多识广,说话诙谐,小丫和张长河都很爱和他聊天。他进了门,放下照片,就开始逗孩子,孩子也张牙舞爪地朝老赵奔。张长河在一边翻检着送来的照片,小丫在一边假装无意地看着。那个男人从一打照片里探出个脑袋。没错,是他。她瞄了瞄照片袋上的名字:冯玉娟。肯定是他妻子了。她看着照片里的冯玉娟。典型的中年妇女,眼角扑了厚粉也盖不住皱纹。右眉角有一颗痣。小肚腩把黑毛衣顶得波涛起伏。另一个是那天喊他爸的女孩子,自然是他的女儿。看到女儿的模样就能推测出女人年轻的时候,平淡的脸盘上流露着一种清水般的娇憨。当然也可以从女人的脸上推测出女儿年老的情形:疲倦,温和,满足,还有雾一般飘渺的茫然。窦新成则和许多这个年龄的男人一样,在镜头前基本上是严肃的,只有嘴角的一抹挑涡,像多年的老窗户错了条缝,泄露出那么一点点笑意。他对自己的家还是满意的吧?还是在乎的吧?小丫看着他的笑意,心里突然踏实了一些。
推拉门又一次开了,是窦新成。他的头发有些湿,没打伞,也没骑车,大约是走路来的,这说明他家离这儿不远。离得这么近现在才碰着,老天对她真的也不算薄。窦新成很快地扫了小丫一眼。这是他们邂逅之后,他看小丫的第二眼。小丫清晰地觉得,这一眼和第一眼已经不一样了。
窦新成拿出收据,放在张长河面前。
“刚刚送来,您真巧啊。”张长河笑着给窦新成取出照片。张长河搭讪说你们照得真好啊。窦新成说还不是你们照得好。又说过两天我的同事们也会来照相的。我给他们介绍说你们照得不错。张长河忙笑说托您照顾。小丫听着张长河的笑,忽然觉得他怎么那么没出息,怎么那么没骨气,怎么那么讨好人。其实张长河对谁都是这么笑的,她知道是自己心里有病。她站起来,朝坐在玩具汽车上的儿子走去。儿子在正在喝酸奶,一边喝一边往外吐着,调皮得很。酸奶汁儿顺着脖子往下流。有几滴还落在了老赵身上。小丫取过洗脸架上的毛巾,先让老赵擦过,再给儿子擦着,耳朵听着柜台那边的响动。窦新成说照片的颜色有点儿泛白,张长河一五一十地解释了半天。窦新成没再追究,掏钱结账。是一百,张长河说了句零钱不够就要往外走,小丫说:“还是我去破吧。”说完小丫就后悔了。她不该提出自己去的。这越发让窦新成知道她心里有鬼,让他知道她就是她,她怕他。他要是知道她怕他,或许他本来还有些怕她的,反而就不怕了。
“你看孩子,我去。”张长河说着就出了门。窦新成静了片刻,果然就慢慢地走过来,在孩子面前弯下腰,逗了两下。一边和老赵寒暄了两句。孩子自小在店面里长大,见惯了生人,一点儿也不怵,嘻嘻地笑着,朝窦新成递着酸奶,要他喝。窦新成摸了一下孩子的脸,小丫的心一紧,仿佛他要揪走点儿什么。窦新成又扫了小丫一眼,终于说:“他长得很像你。”
小丫唔了一声,不抬头,只轻轻地擦着孩子的嘴。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蠢极了,做什么都不对。刚才唔得也不对。唔什么呀唔,她本应该大大方方对着他说话的。她怕什么?有什么可怕?再怕该来的还得来,要怕他也应该怕才对。如果注定逃不了这场狭路相逢的战争,如果那男人蠢到一定要打,那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对方的怕。谁怕得越多谁就顾虑越多,谁怕得越多谁就输定。
窦新成的眼神像扫一块硬地一样,继续扫着小丫,一眼,再一眼。小丫坐在椅子上,儿子靠过来,要她抱。小丫走到里面化妆间,把儿子抱在膝上,贴了贴他真丝一样的小脸。窦新成慢慢跟进来,询问着业务种类和价格,眼睛还在看她,但那眼神不再是扫了,而是像鸟嘴一样,很尖地啄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小丫脸上的筋筋脉脉都要叼出来。然后,他不啄了,看着地面,像闷着一块幕布。小丫的眼前又满是他的厚眼皮,堵得她透不过气。
你没怎么变。窦新成说。
小丫觉得全身的羽毛正在慢慢凛起来。
你也一样。
窦新成有些惊诧。也许他以为刘小丫会不承认,最起码会装一下糊涂。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我可不能忘了你。低低的语音使窦新成的话听起来情意绵绵。
你记得我,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向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窦新成沉默了片刻: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小丫说。她看着窦新成的眼睛,一点儿都不一样。
老板是你老公吧?
是。
他对你挺好的。
你老婆对你也不错。小丫顿了顿,还有你女儿。
窦新成笑笑,环视着影楼:不容易啊。
谁都不容易。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说。
谢谢。
窦新成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微地颤了几颤,似乎还想要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门刷地开了,张长河拿着一沓钱走进来,找给窦新成。钱被雨滴浸得有些润,窦新成卷了卷,塞进口袋。张长河让他点点,他说不要紧。小丫看着他的后影,他有点儿故作轻松地甩着步子,在门口稍微站了站,似乎在看雨的变化。前胸后背似乎都想透出一些无所谓,可胳膊肘里却又暖暖昧昧地带出点儿软来。
小丫抻了抻身上的衣服,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没有主动,表示自己不想找事。但也不被动,表示自己也不怕事。不卑不亢,有守有攻,有理有礼,有度有节、
她不动声色地满意着自己,皮肤里开始回涌出兴奋的波流。这种兴奋的感觉她已经久违了。她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她刚刚开始做小姐时,每遇到一个可能成为她顾客的男人,她都会有这种新鲜而又昂扬的情绪。现在,她将这情绪重温了。不同的是,以前,这种情绪是为了使一个男人靠近。现在,却是为了让一个男人远离。
6
过了一段时间,果然有窦新成的同事去小丫的影楼照了两次相。窦新成装作没事的样子也陪着去了,一边转悠一边寻找着破绽,很有收获。打定了算盘,他便请人吃饭,先是建委,然后是税务。建委办公室主任是他的老同学,税务局的财政科科长上个月刚求他办过事,这些关系在手里,都是好放好收的。吃饭的时候只是闲聊,闲聊的时候稍微引那么一点儿火,一件件事情就都按他的计划发生了。建委查的是挂在树干上的射灯,税务查的是影楼里的冰柜,这个冰柜顺便卖冰淇淋,要按偷税是不折不扣的。他还匿名给消费者协会写了一封信,说紫蔷薇影楼乱收费现象严重,恳请务必查一查。其实还有个把柄他没有用:按规定,拍摄用的婚纱礼服和饰物都应该一客一用一消毒,他们没有。而且他们化妆箱里的口红,眼影,唇刷和腮红之类的公用化妆品卫生状况都很成问题。这些防疫站都能查出道道。卫生局是防疫站的顶头上司,他身为一个实权在握的小科长,级别和站长一样高。在这块地盘上搅起一两尺风浪还是有把握的。不过这层关系离自己太近,不到最后他不打算用。
估摸着事情已经发了,见到小丫他就分外和蔼。每次都说:“有事儿需要帮忙,你就说。”说了几次,自己都觉得像巴结了。小丫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热,只是说:“谢谢。”
小丫从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事,一件也没有。他等了又等,终于耐不住,打电话给那些人,辗转问起,都闪说小丫已经找过了人,罚了些款。这个憨婆娘啊,架好的桥她不过,现成的路她不走,脚边的梯子她不爬。她怎么就那么傻?窦新成忽然对小丫有些心疼。
但他即刻心如明镜:这个狐狸般精灵的女子,她怎么会傻呢?她决不是没有想到他,而是不愿意找他。她宁可找别人,宁可破财免灾,也不想再和他发生任何关系,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她不在他面前低头。不低头不是因为脖子硬,若是脖子硬她当初就不会做小姐。那她不肯低头的原因就只有一个:压她的屋檐还不够重。
想到还得要继续压她,他的心里就会隐隐地难受。这么做,肯定是对不起她的。即使她曾经做过小姐,即使他曾经做过她的床上客。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以后好好对她就是了。能帮多少帮多少。这时的窦新成实在庆幸自己做了科长,有这么一些小能力。有小能力好啊,这小能力既能让他现在说对不起,也能让他将来说没关系。
一个闷长的下午,窦新成正坐在办公室发愣,听见走廊上有防疫站站长王跃生的说话声。他看了半天桌上的文竹,还是决定把王跃生叫到屋里。倒了杯水,两人聊天,他问王跃生最近在忙些什么。王跃生说:“还不是仨核桃俩枣的破事,不够润舌头的。”窦新成又夸他光荣榜上的照片照得好,顺口就说起了照相的事,问照相业有没有什么漏洞,王跃生就说起了婚纱、化妆品这些东西的公共卫生状况。窦新成说既然有据可查为什么不查查,多少可以得些油水。王跃生说:“县里像样子的影楼统共就那么几家,能查出什么油水?了不起是几朵油花。”窦新成说油花也比清水强,最起码到年底总结起工作来也算一项,好看些。王跃生点头道:“你说的这个还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