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鲜花夜(短篇小说)
作者:叶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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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剩一个人:领导!
苏白侧身整理着鲜花。刘志超忽然问,喂,你们医院那幢楼上有什么呀?害得我的上司老往那里跑,一跑一个通宵。
高干病房,住着几个大干部,或许陪病人玩呗。这就叫公关。苏白不紧不慢地回答。
哦。
苏白的话题猛地转了,说,志超,你知道今晚附近的哪家电影院里上演张艺谋或冯小刚的片子吗?新出来的,据说今晚首演,特火。刘志超听了两遍,才搞明白那两个导演的名字,他播了摇头,苏白悻悻地说,牛嫂去电影院门口卖炒货去了。她家的瘫子天天炒些瓜子呀大豆什么的,牛嫂卖完花,就去卖炒货。
刘志超明白了苏白的意思。一踩油门,就驶出了豆腐营的窄巷口。
随着引擎的轰鸣,刘志超脑子里的那两枚水珠又升了起来——虚虚的,在脑腔的空气里跑动着,发出斑斓的微光。此后,苏白一路上说什么,刘志超竟是没听出来,只一味地点着头。他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握住方向盘,微笑不语地看看苏白,继而盯住后视镜,怕紧随其后的车子超车而过。
先是去了省政府礼堂门口,后来又跑了金城剧院、东方红影院和几家新开的影院,都没找见牛嫂的人影。穿街走巷时,刘志超才恍然了,一路上,街树两侧都挂着无数的横幅,上头用最火爆最撩人的话说:国际导演张艺谋的新片今晚隆重奉献——看了会享用一生,不看会后悔一辈子。后头还跟着无数个感叹号。
也是的,每家电影院的门口,都麇集着纷乱的年轻人。黄牛党徒们捏着钱,钓着零星的退票,而更多的情侣们密密地相拥着,等着下一场开映的时间。苏白下了车,挤过人群,去影院的大门两侧找牛嫂了。刘志超坐在车上,拧开了西安易俗社的秦腔选段。
跟领导久了,便近墨者黑了。此刻,刘志超能听出CD里,是黑包公正在怒斥驸马爷。
张艺谋这个名字太熟了,可刘志超竟没看过他的任何一部片子。只知道他和巩俐曾经是相好,后来女的抛弃了他,嫁给了—个卖外烟的老板。刘志超还记得一本破杂志上的题目,叫《张艺谋情变高梁地》。一个女人红衣红袄地躺在高粱地里,高粱也被放倒了一大片。不用问,接—卜来就是那么一回事了。一念至此,刘志超忽然想到了老婆。他拿起副驾座上的手机,拨了家甲—的号码,但未及接通就挂了。他想,约摸十一点多了,老婆肯定抱着孩子睡熟了。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夜里出车的规律了:要么一宿不回,要么凌晨时分摸上床,手脚也不安静,总想吃吃豆腐。但那一刻,老婆总蜷紧了身子。刘志超笑了,带着一丝抱歉的成分:很久没带老婆来看场电影了,最后一次还是在追她的时候。孩子央求着要吃一顿肯德基的椒盐扒翅和可乐,居然也抽不出时间来。刘志超掏出钱夹子,里头有一张孩子的彩照。女孩子,叫刘嫒嫒,五岁了,正坐在一架荡起来的秋千上。门牙豁着,一礼拜前掉的。
苏白上车时,刘志超刚刚装好了钱夹子。
算了,找了七八家了,牛嫂绝对不会去远处的,还是回豆腐营再碰碰运气吧。苏白随口这么一说,刘志超便感觉脑腔里的那两枚闪光的水珠得了命令似的,飘了起来,如同两个水做的小精灵,打闹着,顽皮地飞来飞去,一刻也不消停下来。
黑别克又驶上了黄河岸边。河风流淌着,秋夜的半牙月亮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跟孩子们叠下的纸船一样。岸上遍布着高大的垂柳,洒下来一团一团的阴影。据说,这些垂柳都是左宗棠当年西征时植下的,每一棵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除了黄河,这座城市是极度缺水的,也难怪苏白了。刘志超这么想,这些鲜花肯定是从南方空运过来的,价钱自然也低不了。这跟把一棵大白菜送到南极一个道理,非得卖出个天价来不可,就连菜帮子都成了黄金做的。
滨河路上出了一起车祸。一辆康明斯的鼻子塌了下去,而另一辆小面包插进了人家的肚皮下头。街上溅满了发光的碎玻璃渣,几个人萧索地站着。一辆警车迎面而来,车头上的警灯泼下如血的光来,搅动着空气。刘志超的心抽了一下。擦身而过时,他知道情况好不到哪里去,警察肯定会抬出来几具支离破碎的躯体。一侧脸,他看见苏白正盯住了自己。
志超,害你陪我这么长时间,你真没事吧?别耽搁你。
刘志超握紧了方向盘,闭掉了CD机。他知道苏白不爱听这种粗野的吼叫。不是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嘛:宁听驴放屁,不听秦腔戏。刘志超呵呵了几下,说,牛嫂是你什么人?看样子,你很关心她的嘛。
一个熟人,没什么关系。
刘志超蛮有把握地说,你在学雷锋,我明白你的好心肠。这么晚了,要不我先送你回家,等会儿我帮你把鲜花送到豆腐营?你就不回家哄孩子了,还有你老公?
出乎刘志超的预料,苏白忽然捧住了下巴,怔了很长时间,冷冷地说:给老同学说说也没什么丢人的。我没老公,也没孩子。
怎么,独身呀?
离了,一年多前的事情了。
离了?
刘志超觉得苏白的话说,锝太轻巧了,像随便丢弃了一张废纸似的,怎么说离就离了呢?一时间,车内的空气也僵住了。河风如同一团黏稠的糨糊,抹在两个人的脸颊上。刘志超心里嘀咕着,看来,苏白也并不像她穿上军装时的那副样子,她其实也有—肚子的苦水哪,只不过她不情愿表现出来。这么一想,刘志超眼角的余光焊在了身畔的苏白脸上。
苏白的嘴里嘟囔着什么,刘志超一个字也没听见。
车子停在了豆腐营的窄巷口上。苏白没让开进去,说掉头不方便。刘志超开了大灯,照着苏白仙鹤一般地走进了巷子里。在黯淡的光线里,黑别克的引擎盖子上布满了一层黝黑的光泽。优美的弧线使黑别克像一条浮出水面的鲸,露出了弯曲的鳍,在暗夜里停伫不动,静静地呼吸着。
这辆车是半年多以前换的。因为领导又连升三级,先前的时代超人已经不符合他的身份了。刘志超是跟着领导的,车换了,司机却没换。就凭这一点,刘志超明白领导是信任自己的。信任自己,就意味着有一只饭碗还端在手上。他喘了一口气,拿起副驾座上的手机看了看,没什么来电。领导怕是又要熬一个通宵了吧。他这样想。
苏白再次走进了亮如白昼的光柱里,仍旧仙鹤一般的样子。等苏白坐进来时,刘志超关闭了大灯。灯一熄灭,脑腔里的那两枚晶莹的水珠顿时安静了。
等等吧,在巷口截住她。牛嫂也该回来了。苏白嘱咐道。
或许是刚才路上颠簸的缘故吧,后排座位上的鲜花有些散架了,横七竖八地摊开在座位上。苏白抱过来一束,一枝一枝地梳理着。刘志超点了一支烟,刚抽了两口,瞧见苏白愣怔地盯着自己,随后又怜爱地望望鲜花。他赶紧掐灭了,将烟蒂掷出了窗外。双手一闲,刘志超就觉得无所事事了。于是,他也回身抱过来一束,学着苏白的样子整理起来。的确,真的有一股缭绕的香气递进了鼻孔里,是不是其中有一枝夜来香呀?刘志超不能肯定。
多好的鲜花哦!苏白感叹道。
刘志超没有搭腔。他知道,女人们就是这么容易被感动的,他想起夏天的时候,老婆从郊外的一个园子里拧回来一只向日葵的头,黄色的裙边刚刚绽开,里头的籽粒还没成熟。老婆养在了一只可乐的塑料瓶子里,一下班就围着向日葵,嘘寒问暖的,比对丈夫还亲。可是没过几天,那些鹅黄色的裙边就脱落了,头也垂了下来,像一个人在追悼会上默哀那样。为此,老婆还着实伤感了好几天,连孩子也跟着沮丧了一个多礼拜的小脸。
志超,知道吗,那是个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高鼻子,眼窝特别深,还透出一种湖水般的幽蓝色。嘴也特别甜,招人喜爱。可怎么了,老天爷那么不公平,让她患上了血液病。救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能救过来,晚上九点多钟就役了。眨眼就没了,像根本没来过这个人世上—样。苏白唏嘘着说。
哎,人世上的事情嘛,无常得很。刘志超不知怎么劝慰她,只得附和了一声。
苏白继续说,是我把她推进太平间的,几百米的路,我真感觉走了一个夏天那么长。她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床单,体温都散尽了,一声不吭地睡着。我真盼望她能跳起来,喊我一声“大夫阿姨”什么的。
想哭就哭吧,苏白,要是你难受的话。
刘志超择出了一茎开败的花。恍惚中,他似乎在花盘里望见了女儿的小脸。他惊了一跳,浑身激灵了一下。太丧气啦,他想。脑子里的那两枚玲珑的水珠突然飞了起来。他陌生地望了一下脚。它并没踩在油门上呀,引擎也没轰鸣。刘志超不解了,莫非是两颗钻石样的水珠又得了什么讯息,在夜里捣乱了起来?
他一侧目,看见苏白的鼻翼两侧淌下了滚滚热泪。刘志超立马就明白了:水和水是能沟通的。它们一定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应,互相呼应。他憋了一口气,甩了甩头,振作了一下,将—张纸巾递给了苏白。
真的,她还那么小,就死掉了,是我没把她救下来。我觉得自己特无能。
是啊,也不知那个小家伙以前吃过肯德基没?刘志超说。
什么?
苏白语气踉跄地追问。刘志超没作答。他听不见她的哭声。但从那些咆哮的泪水上,他明白苏白把哽咽的哭声压在了嗓子眼儿里。刘志超想让苏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反正四下里也没什么生人,不怕笑话。再说了,自己都受不了脑肺里那么微小的两枚水珠,苏白如此滂沱的眼泪憋在心里,一定会翻扛倒海的。他把手扶上了苏白的肩膀,哄着说:要哭就哭吧,苏白。
我就是觉得自己特窝囊,也特别没用。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小人儿,笑得那么灿烂。她的笑能把人的心都给化了,什么忧愁都会不存在的。她刚人院叫我心情坏透了,忐超,那时我刚刚离厂,心情坏到了极点。可一见她的笑,我就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了。
刘志超捏住了苏白瘦瘦的肩胛骨,他没想到,苏白的肩胛骨竟是这样薄,薄得似乎只有一层皮包裹住了。
苏白哭着,瘦弱的肩胛骨在刘志超的手里紧攥着,有一种抽搐的感觉,硌得手掌心发麻。苏白哭得越来越厉害了,鼻孔抽吸着。刘志超连递给几张纸巾也不管用,只好放弃了,一任她哭。后来,刘志超说:苏白,一切都是前定。谁都有谁的命,摆不脱的。
什么?
前定,就是一个人的命。
苏白擦了一把泪水,抬起头,迷惘地问:那志超你说,小女孩会去哪里呀?她的下一个前定是什么?会不会生活在天堂里呀?
当然,天堂里开满了鲜花。现在,她应该是在天堂里吧。
刘志超也未想到,自己居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诗意的话。他瞧了一眼怀里的鲜花,得意地抬头,望见车前的玻璃外一簇簇高大的垂柳落下的阴影。纸船样的月牙在枝条间穿梭着,河面上星星点点地奔涌着银子般的碎光。怪了,有一团比夜更黑的影子一闪而过。刘志超怔了几下,一想,更黑的东西应当是夜晚的蝙蝠。刘志超摸着苏.白的肩胛骨,安慰地说:这些花,说不定就是她从天堂里送给你的。
话还没说完,几道刺眼的光柱射了过来,定定地打在了两侧的玻璃窗上。刘忐超没听见什么动静,好在眼睛还灵活。他知道车门被打开了,几个戴着红箍子的联防队员口气很粗蛮地喊叫着:下车!
没搜出什么东西来,也问不出个究竟。鉴于当事人态度生硬,拒不配合调查,几个联防队员就将刘志超和苏白,连带着黑别克弄进了派出所里。进门的一刻,刘志超发现派出所建在一座废弃的古庙里。庙顶上长着几簇蒿草,在清冷的月辉下仿如剪影。院子里铐着几个或蹲或站的人,在暗夜里露出雪白的牙齿,吃吃地傻笑着。一个独眼的家伙甚至把指头横进了嘴里,冲着苏白吹起了口哨。刘志超真想一步冲上去,给他的屁股来上一脚。
几个联防队员的脸上,写满了人赃俱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