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鲜花夜(短篇小说)
作者:叶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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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超做了一个鬼脸。他的牙很白,鼻尖却找不见了。倏忽问,他的表情又放松了下来,肌肉一塌,鼻尖又露了出来。
刘志超冲着他翘了一下大拇指。
瘫子还想进行第二个节目时,刘志超忽地很清晰地听见苏白说,牛嫂,小丫的病情怎么样了,还关着她吗?牛嫂“哎”了一声,先前很喜庆的口气荡然无存,颓丧地砸了一下凳子。刘志超扭过头,看见牛嫂的眼泪淌了下来。牛嫂努了一下嘴,冲着套间那扇紧锁的门说:还没戒掉,我做妈的这下发了狠心,关她七七四十九天。哪一天戒了海洛因的瘾,我就解放她,我就给她下跪,喊她一声菩萨。我做定了。
刘志超看见套间的门上真的盘了几道粗大的铁锁链,门面上也被一层钢板样的金属封闭住了,跟银行的金库大门有得一比。牛嫂这么一哭,刘志超的脑腔甲—就活跃开了——一只在绳子上跑动的箜篌,带着呜呜的风声,搅乱了耳朵。耳朵里如同灌进了一铲子的盐粒,涩涩的。他的身子偎了过去,靠近了苏白。苏白拉住牛嫂的手,长吁短叹地劝着:哎,一个人的命嘛。命就是前定,准也摆不脱的。牛嫂,你就坚持一下,会好的。
牛嫂拽住苏白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汨地说,苏大夫,说真的,小丫要是抽死了,我也就死心了。主要是太丢人了,祖宗的脸都被丢光了。为了她,她爸爸跌成了残疾,我的脸上也被她烧成了这样。她光吸毒就算了,丢人的是她还去卖自己,卖得我和她爸爸丢不起人,逃出家,租住在这里。刘志超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胸脯里被捶了一记老拳似的。他听见牛嫂把那个“卖”字压得很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白替牛嫂揩了一把眼泪,说:小丫那么漂亮,犯错误时还小嘛。等她长大了,她会报答父母的。
苏大夫,信了你的话,我才这么苦苦熬着。牛嫂拽着苏白的袖子,继续说,要不,我们早就跳了黄河了。黄河又没有盖子,一跳下去,什么都省心了。
刘志超觉得在纷扰的脑海里,有一根电线慢慢落了下去,挂在了地面的电线杆子上。秋天的旷野里,几只锦绣斑斓的鸟便落在了电线上,高高低低地呜叫。他望了一眼那扇锁链缠紧的大门,盯了一眼死而复活的鲜花,认真地想;小丫有多漂亮呀,像蝴蝶兰那样吗?
苏白硬是留住子牛嫂,没让她送出豆腐营的巷口。
刘志超一踩油门,苏白说了一声:不。刘志超就松开了。苏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靠在座椅上,撩了几下额角的头发。这时,大已经大亮了。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自行车的铃声混合着汽车的喇叭声,声声刺耳。刘志超伸出食指来,捅了几下耳眼。一瞬间里,耳朵听得真切了起来。他刚垂下手,苏白就攥住了。
志超,谢谢你,陪了我一夜。
刘志超爽快地一笑,说,这叫什么话呀?还这么生分,陪你我是乐意的,总比陪着领导熬夜的好。你别客气了。以后用车的话,就吱一声,随叫随到,首长。
苏白却没理睬他的玩笑话,怅然地说,志超,你一定很纳闷,我为什么要送花给牛嫂,我和她非亲非故的,八竿子也打不着什么。再说了,她卖了那些回炉的鲜花,我也占不了一分钱的便宜。我干吗要自作多情,跑去帮一个陌生人呢?还害得你陪了我整整一夜。
刘志超感觉苏白松开了手,但刚才的温度还在,似乎带着一层薄薄的汗迹。刘志超双手抱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偎近苏白,谄笑着说:疼爱鲜花嘛。女人都是疼爱鲜花的。昨晚就是一个鲜花夜嘛。
不!
苏白有气无力地说:牛嫂有个特别漂亮的女儿,叫小丫,人见人爱的,连女人都会忌妒的。但天妒红颜啊,偏偏她染上了毒瘾。一发作,人就跟一头野兽没什么两样。后来毒瘾越来越大,又没钱,只好跑去卖淫了,被公安局抓过好多次。
苏白屏声静气了几分钟,扭头瞧着刘志超说:给你说过吧,我离了?
刘志超点了点头。
是这么回事,苏白撑起腰身,捧住自己的下巴,说,我的先生很好,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是一流的男人。但我不能容忍他那样,不能,一次也不能的。有一天,我去上海出差,比预定的提早回来了。那是一个凌晨,我拧开家里的门,发现他正搂着一个妓女在睡觉……后来,小丫的毒瘾发作了,她把滚开的油泼在了牛嫂的脸上。那天晚上我值班,我认出了那个小妓女,就是小丫。和牛嫂就是这么认识的。但时至现在,牛嫂还蒙在鼓里,还以为我是个学雷锋的标兵哪。
我也这么想的。刘志超坦言道。
苏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觉得,我和牛嫂是一样的。
她伸出手,择掉丁刘志超肩膀上的一根断发,吹出了窗外。
忽然,她一层颜,开朗地说:志超,你现在变多了,不像以前了。记得吗,上中学时,那个外号叫猴子的家伙拔了我单车的气门心。你揍了他一顿,她的鼻血流了一脸。有一次,你还追了七八里路,把一个小偷扭进了公安局。我现在还记得哪。可你现在变了,变多了。你不火爆了,你也不血气方刚了。
……怎么了?刘志超狐疑地问。
瞧瞧你在派出所里的样子。真的,我挺失望的。
说完,苏白拉开了车门。刘志超一动未动,隔着恍惚的玻璃窗,看着苏白走到了街边。霞光打在苏白的身上,使她看上去很像一只红腿的仙鹤。她挥手拦下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喇叭一响,出租车驶出去很远。稍后,一辆洒水车驶过。一股水柱喷上来;溅在了玻璃上。
刘志超也一动不动。
回去的路上,刘志超蓦地焦躁起来,耳朵里的嗡嗡声渐次嘹亮。他想,或许是洒水车滴进来了一星半点水,也说不定恰巧钻进了耳眼里。这么想着,刘志超支起了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声音。抓着方向盘的手,攥得很紧。
猛地,他想起了什么,抓起手机一瞧,坏了,上头有七个未接号码。都是领导打来的。
刘志超的脑腔里升起了两枚钻石一般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在稀薄的空气里起舞,像一只被涂抹上五颜六色油彩的箜篌,跑在一根悬空的绳子上。透过嗡嗡嘤嘤的声音,刘志超能想象得到,领导站在街边,一个劲地跳脚的样子。
2003年圣诞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