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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板的枪(中篇小说)
作者:杨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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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电话里说,他现在跟县长徐启维在一起,在潮港城酒楼。徐县长年轻有为,特别能干,让他跟省长说几句话。
他把手机塞给徐启维,说:“刘省长。”
徐启维明白了。接过电话一听,果然是,他记得这个声音。这是刘泉华,副省长,曾经当过本市的市长、书记。他在本市主政时,徐启维还未下到县里任职,只是市科技局一个小科长,与他隔得很远,曾在一些场合听过他讲话,没有直接接触。这位领导当年在市里任职时视察过林奉成的公司,对林奉成白手起家赞扬有加,树其为民营经济的典型,大力扶持。林奉成的起步和发展,与他的重视与关心有莫大关系。这人到省里当领导后还不时关心林奉成的公司。林奉成喜欢吹嘘自己跟这位大领导关系特殊,说每年春节省长都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拜年。这些事情徐启维早有耳闻。
徐启维通过林奉成的手机跟刘泉华通话:“刘省长,我是徐启维。”
省长说,他知道徐启维,听说过。徐启维说他刚到本县当县长,盼望省长有时间到县里关心关心。省长说可以啊,他也很想到基层看一看。省长告诉徐启维,省里将在近期开一个促进民营经济发展的会。这一块很重要。他一直很注意林奉成这家民营企业,认为有相当的代表性和预示性,他相信徐启维也会注意到。
徐启维说是的,省长说得对。
林奉成又叫,说还有几句话跟省长说。徐启维把手机还给他,林奉成居然在电话里非常露骨,同时又是含意极其深刻地安排起徐启维来。他说,听说县委书记郭鹏要调走,谁接书记啊?这里不有个徐县长吗?省长一定要关心,要说话啊。
这些话当然更多的是说给徐启维听的。宋惠云隆重推荐过:“我们林总能帮县长办很多事呢。”这些事当然可以正着办,也可以反着办,这就看徐启维自己啦。徐启维一进门,林奉成抓出手机,只一眨眼就从空气里电波中请出一位大省长,这跟他一句话就让无数菜豆包围县城一样,都是在展示实力。他林奉成就是奉成集团图标里的那三条绿色菜豆吗?他也不光是口袋里有几块钱,不要小看他。
徐启维没有跟林奉成的狐朋狗党多呆,他跟他们各干了三杯酒,周旋一番,起身告辞。他说,今天晚上他在开会,他是把会停下来,特地赶到这里来跟大家见一见的,现在他还回去接着开会,县里这几天事多,不回去处理不行,对不起了。他让林奉成领几位老板到县里走走,到时候县政府请大家吃饭,愿意投资欢迎,暂时没有合适项目也不要紧,一样欢迎。
他对林奉成说:“林老板尽管喝酒,咱们的事回头再谈。”
徐启维踏上返程。轿车刚开出酒店大院,他忽然鼻头一酸,狠狠一个喷嚏,然后再一个,再一个,连发三枪。司机赶紧关车上的空调。徐启维手一摆:“不用。”
他的贴身背心已经全湿了。刚才跟林奉成一帮子周旋,干杯,喝酒,说笑,热烈欢迎,拜拜再见,徐启维一如既往,笑眯眯没事人一样,身子却在不住出汗,当然只他自己知道。其实今天晚上县里并没有什么紧急会议在等着他回去继续开,他只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久,他贡献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的诸位老板按照林奉成的隆重推介,充分欣赏他的破耳朵,这还再守下去干吗?酒桌上,徐启维跟林奉成心照不宣,一字都不提起极具爆炸性的菜豆事件,这本是徐启维紧急出动赶往这家酒楼的主要原因。为什么见了面倒不说了?因为徐启维心里有数。林奉成突然重新露面已经意味事情出现转机,他不必,也不想在那个场合多谈,等等再说。
返回路上,徐启维没法让自己集中考虑菜豆问题,翻来覆去,鬼使神差总想着另一件事,就是林奉成那支枪。那是一支仅存于传闻中的幽灵枪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徐启维倾向于认为有那么一支枪,可能真是冲锋枪。如果真有,它是怎么跑到林奉成的手上?徐启维排出了三种来历。第一种是挖。本地解放前匪患颇炽,解放后才彻底剿灭。据说当年土匪曾把一些武器埋藏在本县隐秘地方,后来这些武器曾被陆续发现,挖出,其中可能有一支通过什么渠道落到了林奉成手中。第二种是藏。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也就是所谓“文化革命”期间,本县两派群众组织为进行武斗从驻军和民兵武器库里抢夺枪支,“文革”后这类武器得到收缴,但是也有一些被偷偷藏匿,林奉成那支可能就是其中之一。第三种是买。目前各地告破的一些涉枪案件中屡屡发现,其中枪支为涉案人用重金从一些地方非法购买。见诸报端的这类枪支什么都有,包括最新式的防暴机枪在内。林奉成有钱,他是通过这种渠道搞到枪的吗?
他依然那个感觉:“他妈的。”
徐启维还未回到县城,在路上接到了电话急报:奉成集团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开放并投人运作,彻夜收购。奉成罐头厂已连夜开工。围困县城的菜豆危机一举解除。
4
接下来一段时间风平浪静,林奉成的工厂全速运行加工菜豆,没再开枪作乱。徐启维和林奉成都没就曾经有过的风波多费口舌。但是大家知道事情没完,双方关于县机械厂的收购谈判依然处于停顿状态,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暂未拿下”。紧跟着还会有什么热闹?菜豆后边是不是还有土豆风波,或者毛豆也要来露一下脸?
这时来了一纸通知:省里召开非公有制企业发展座谈会,指定各县县长参加,同时由各县推荐一名非公有制企业代表与会。省政府公文用词讲究,他们用“非公有制企业”这一概念,不像习惯口头使用的“民营企业”之说,虽然所指相当。徐启维看到通知就想起潮港城酒楼那晚跟刘泉华副省长通电话时的情况,当时省长谈起过这事。
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请示:“咱们推荐哪个老板去?”
徐启维说:“林奉成吧。”
主任有所不甘:“林菜豆尾巴太翘了。”
看来菜豆风波确实令大家难以忘怀。
徐启维说:“就他吧,眼下没这条菜豆还真开不了桌。”
几天后,徐启维动身前往省城。到省城后先去宾馆报到,领了会务材料和房间钥匙,徐启维即外出找人办事。一个县长到省城,总会有许多事顺便要办。徐启维在车上翻了会议指南,知道自己将跟林奉成同卧一室。省里安排会议总这样,对省城大机关来说,县长这种级别的官员太小了,轮不上住单间,按规定只能住两人一间的标房,让这些县长们跟谁一起共享标房呢?同一个县来的安排一块儿得了,简便易行。于是徐破耳林菜豆就给配对,搞在一起临时同居,如此安排只需笔头一划,手续简单,不必像前往民政局登记结婚似的要问一问双方是否心甘情愿。
当晚徐启维在外边请省财政厅几位处长一起吃饭,有些事务要谈。客人中有两个怪物,一男一女,男的开诊所,女的当律师,都戴眼镜,气度不凡,年纪不大,却两副专业高人模样。这两人徐启维不认识,他们是座中一位处长的朋友,今天下午该处长同两位一起到省城近郊一家俱乐部玩,恰好徐启维张罗请客,便一起赴宴来了。席间,两位高人兴致勃勃还谈他们下午玩儿的事,徐启维一问,却是玩枪去了,到俱乐部合法打靶,一打三种:手枪、步枪,还有冲锋枪。
徐启维不觉又来劲了。他说了林奉成的故事,没讲名字,就讲是他见过的一个人。他说这家伙据传违法拥有武器,警察搜查过,总没搜到。怪的是这人不时地总要找机会在哪里真真假假放上一梭子,他这不没事找事吗?这人为什么要这么干让人琢磨不透。座中开诊所的男子分析说,县长讲的这个人有病,他患的可能是抑郁症,他需要一种发泄。男子开的是心理诊所,他这么说有妓女拉客之嫌。当律师的那位女子更绝,她抨击徐启维,她说徐县长你琢磨这件事干吗?你这毛病在张医生那里叫“窥私欲”,在我这里涉嫌“侵犯他人隐私权”。徐启维不觉大笑,说:“好!”
他想,林奉成哪是什么抑郁症,这家伙要有病的话也会是妄想狂或者自大狂。那支冲锋枪会让他把自己妄想成世间无敌,可能就这样。早年他还是个“社皮子”时,宣称自己拥有一支枪可能有助于威吓对手,让下三烂们不敢跟他较劲。眼下表演这支枪,可能让他有一种凌驾一切之上,谁都拿他没办法的良好自我感觉。如今这位林奉成玩枪倒也不可能是想拿它杀人作案当黑社会老大,他因为生活的一个特定机缘侥幸绕过一条命定轨迹,堂而皇之成了:林总”,不像他的一些同类落人底层黑社会圈中,依靠制造某个惊天大案来告慰先人,但是他的早年经历,包括少年犯案被押赴劳教的经历,一定让他对枪支所具有的强制权威和压迫支配意味有极其深刻的体会,显然他有某种情结,他本能地渴望拥有权威、压迫和支配。
当晚十点,徐启维回到宾馆。进门时他发现林奉成已经到了,在洗手间洗澡,关闭的洗手间里隐隐传出哗哗水声。这位出身贫寒的土老总居然意外地整洁,他的床边只放着一只密码箱,床上没有乱七八糟的衣物,脱下的衣裤显然都挂到门边衣橱里了。徐启维把自己的东西放下来,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一张当日省城日报翻。正看着,洗手问门响,林奉成从里边钻了出来。
“哎呀!”
徐启维一听叫声就愣了,抬头一看,冒出来的不是林奉成,却是宋惠云。出浴的宋小姐把头发盘在头上,几乎一丝不挂,光溜溜一条鱼一般,随随便便披件衣襟敞开的睡袍就从浴室里跳将出来。她可能没听见徐启维开门进室的声响,忽然一见便把睡袍一捂尖声惊叫。
徐启维不觉眼睛一翻看天花板。宋惠云噗哧笑了:“县长做啥呢?不敢看?”
徐启维说:“你没在那上边安个电视探头吧?”
“安了。”她立刻就没事人一样,“还有窃听器,到处都有。”
“那倒好。”徐启维说,“省得我说不清楚,麻烦。”
他让宋惠云赶紧去把衣服穿起来。宋惠云偏不,裹着睡袍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林奉成哪去了?”徐启维问,“还在里边洗屁股?”
“他根本就没来。”
她说,林奉成原定参加这个会议,今天忽然改了主意,还指着省里那份通知胡说八道:“人家要非公,非公不就母的?去个母的。”于是让宋惠云上场。宋惠云到了省城,以林奉成名义报了到,住进了客房。她知道本室另一客人就是徐启维,却不在意,因为她断定徐启维不可能到这里过夜。徐启维怎么可能跟林奉成睡一块?县长那么大的官哪找不到住处?省城不是还有本县办事处吗?县长肯定不会守这里睡标房听土财主半夜打鼾。因此她一声不吭住进来,往洗手间一钻就像独自在家一般。
徐启维赶紧给总台打电话,问还有客房吗?总台回话说,今天客房被会议包了,客满,没有空余。徐启维便给办事处打电话,交代两件事,一是立刻腾一个单间,二是问他的司机到了没有,到了后,要司机马上返回宾馆这边,有事。本县在省城设有办事处,备有客房若干,以供县里人员到省城联络办事之用。今晚徐启维的司机就住那边,因为宾馆这里住不下,司机送徐启维来宾馆后,刚过去。
“赶紧收拾清楚,”徐启维对宋惠云说,“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去。”
宋惠云说她都洗过了,她哪都不去。她要是这么跑到办事处,人家还奇怪呢,怎么会县长替宋小姐打电话交代房间,还用自己的车把她送来?她不走。这不两张床吗?一人一张就是。跟这么帅气这么了不起这么正经的县长睡在一起她才不怕,他还能把她吃了吗?反正也没人知道。
“浪费这个机会县长不觉得有点可惜吗?”她笑嘻嘻问。
徐启维说这还是机会?应该可惜吗?
“听说徐县长的太太很漂亮。”宋惠云开始“调”,挺露骨,“比我漂亮吗?”
徐启维说他太太从来不会披一件睡袍光溜溜到处乱跑。宋惠云便发笑,说得了县长别正经了。她知道徐启维的妻子身材很好,只是脸上有一块胎记。当年徐县长还在当小干部,谈恋爱时看中的就这块胎记,因为他自己耳朵有些毛病。宋惠云说她知道县长很多事情,例如县长是一位官家子弟,县长的父母岳父母全当官,有的官大一点,有的官小一点而已。据说县长家的官还都是好官,虽然早都离休退休了,还有好名声,所以县长也想当好官,虽然当个好官特别不容易。她还知道县长有个哥哥,在解放军里当大官,比县长大,是个旅长。徐家先人的祖坟一定选得绝好,上一辈人当官,这一辈又是兄弟双绝,一个拿枪管兵,一个掌印治民,天下好事全归徐氏,了不得呀。
徐启维说这都听的什么乱七八糟。他也不多话,突然问了件事。他说县城大闹菜豆那天夜里,林奉成打电话请他。宋惠云跑外边用手机告密,说林奉成几个狐朋狗党骂他徐破耳,拿他打赌,建议他千万别来丢脸。徐启维说这个电话让他挺感动,觉得宋小姐不错,为了巴结县长连老板都出卖了。后来他越想越起疑心;认为可能有诈。他说这告密电话不是宋小姐跑外边打,是当着林奉成和他那几个朋友的面故意表演的吧?大概是想以此表明徐县长已经给拿住了,明知丢脸还要不喘气鸟一般直飞过来?是不是这样?宋惠云大笑,说县长真是伟大,这哪是破耳朵,是金耳朵!电话里的声响一点不缺听进去了,电话外的动静哪怕一声不响也都听到了。她坦白招供,事情跟县长猜的差不多。时过境迁,县长就别生气了。那一回她还挺佩服的,徐县长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别看平日里笑眯眯一句废话没有。像徐启维这么当县长也真是的,钱不能拿,整容不好去,小姐不敢要,还得能屈能伸,拍拍翅膀飞过来让几个狐群狗党看耳朵,这什么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