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铁锹.镢
作者:李 锐
字体: 【大 中 小】
的人就都跑到咱这来花钱了!”
“听他鬼吹!他说好看,他咋不自己拿上铁锹来唱来!想出名,他咋不自己来耍猴来!爸,你能不能不在我太姥姥家唱曲子?”
小民爸不想和儿子争,把铁锹扛到肩膀上,边走边说:
“小民,这事情不能听你的,得听陈镇长的。你给咱等等,我给人家城里来的有钱人唱上几个曲子咱就走,就下河拉沙去。咱们是唱曲子拉沙子两不误!”
小民索性不再说话,坐在树阴里看着父亲走下干爽的土沟,走到那些古旧的窑洞和空荡荡的院子里去。小民又想,也不知道太姥姥到底有多老了?也不知道北迤村到底有多老了?被河沙磨光的铁锹,亮得像一面镜子,在父亲身后一步一闪,有点晃眼。
忽然,有歌声传过来:
山西个临县河口镇,
三十里翻山北迤村,
北迤村出了个好女人,
她的个名字叫爱珍,
生得怪惹亲。
红袄绿裤她辫子长,
鞋上绣的花绫绫,
见面说话她眼先笑,
唤上十声声九不应,
等得人乱了心。
十八里嫁到河口镇,
男人名叫王佑坤,
两个人成家好光景,
生下个儿子叫小民,
实在爱死个人。
二十里得下头疼病,
打针吃药不消停,
家里就没钱难看病,
借了东邻你借西邻,
没脸开家门。
爱珍她撒手归阴程,
丢下佑坤和小民,
白天回家就烧冷灶,
黑夜里点灯照两人,
可怜是男人……
眼泪突然从小民的脸上淌下来,小民听出来,这是爸唱给自己一个人听的曲子,爸唱的是自己家里的事情,爸不想看见自己坐在枣树底下生气,爸唱曲于是为了给自己开心。小民爸是远近闻名的伞头,每年正月十五闹红火,小民爸都被推举出来做河口镇秧歌队的伞头,领着秧歌队走街串巷,把看到的人和事随口唱出来,赢来震天的喝彩声。从小到大,小民不知听父亲即兴演唱了多少别人的故事和经历,却从来没有听过他唱自己的经历。在自己那个从小就没有女人的家里,小民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这是小民第一次从父亲的嘴里听到他对母亲的夸赞,原来自己已经记不清模样的母亲,“红袄绿裤辫子长”“生得怪惹亲”……在这之前,在父亲那些“原汁原味儿”的曲子里,小民曾经听到过无数对于女人的赞美和描述,可那都和他无关痛痒,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下子被迷住,被击中。好像一件锋利的东西猛然刺穿了身体,有血一滴一滴淌下来,落在记忆的水面上,晕染出一片一片纷乱的暗红。在父亲唱的曲子里,小民历历在目地回到自己已经遗忘了的生活当中。
小民顾不得擦眼泪,小民转过脸去有点惊讶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白羊肚手巾,白坎肩,脚上登一双唱戏才穿的高帮布鞋,太阳底下,被河沙磨亮的铁锹像镜子一样,一闪一闪。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给城里人看稀奇准备的,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挣钱才装扮出来的,这一切一直都被小民自己看成是在耍猴儿。
小民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真正听懂了父亲的曲子。小民拼尽了力气回想,他忽然觉得自己二十年的记忆变得依稀古远,斑驳漫漶,就像是眼前的北迤村,就像是太姥姥脸上深深的皱纹……小民在自己的记忆里挣扎着,觉得好像是看到过一件好看的红衣服,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穿了红衣服的母亲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枣树林斑驳的影子落在厚重的黄土上,落在小民猛然而起的回忆里。
小民抹了一把眼泪。小民想,我肯定是看过那件红衣服。
西元2005年6月4日写
10日改定于草莽屋
攫,[居缚切]。 (zhu,嘱)田器也。《尔雅》谓之“镨”(zhu6,桌),斫(zhu6,酌)也,又云“鲁斫”。《说文》云,[陟玉切]也。《玉篇》亏, 亦作“ ”。又作“ ”(zhu,主)诛也,主以诛除物根也。盖攫、 器也,农家开辟地土,用以剧荒。凡田园山野之间用之者,又有阔狭大小之分,然总名曰“攫”。
诗云:銎柄为身首半圭,非锋非刃截然齐。
凌晨几用和烟 ,逼暮同归带月携。
已斫灵苗挑药笼,每通流水入菜畦。
更看功在盘根地,办与春农趁雨犁。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
“农器图谱集”之三
攫(iue,决)也写成“镢”,有的地方称它为镐。考古工作者曾发掘到不少四千多年的石锛(ben,奔),镘就是从石锛演变而来的。近年考古,出土不少战国和秦汉时的铁镘,说明它是当时使用得很普遍的一种工具。铁镘厚重坚实,很适于刨地翻土之用。河北易县出土战国时代的长方形攫,銎在顶部;河南巩县西汉遗址中出土的一具方銎宽刃攫,銎在器身上部,形制不同,后者和近代农村中用的攫已很相似。
——图、文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六讲
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从旱塬的背后慢慢升起来,安安静静的,很近,也很从容,好像你一推开门它就能走到院子来。在塬畔上开荒的歪歪正好落在又大又圆银亮清冷的月亮里。从沟底的院子朝上看,月亮里的歪歪像一个黑黑的皮影,像一个神话;细胳膊细腿,举着长长的镢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一镢,一镢,一镢,一镢……于是,古老蛮荒的月亮就被一个勤劳的农民忘情地开垦出来。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他的辛苦和汗水,到头来总会得到丰收的安慰。
可是,五人坪的乡亲们都知道,月麂里的歪歪什么也得不到,因为压根儿就没有种庄稼、收庄稼这回事。歪歪开荒不是为种地,歪歪现在得了痴疯病,每个月的阴历十五歪歪都爬到塬畔上开荒去,数九寒天也要去。歪歪一年四季都在塬畔上开荒,只开荒,不种地。其实,连开荒也算不上,就是翻地。谁也数不清楚,歪歪一年四季到底要把塬畔上自己那一窄条黄土地,用镢头来回翻过多少遍。有时候翻得累了,歪歪会突然停下镢头,出人意料地唱几句: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歪歪唱得荒腔走板,把苏联歌曲唱得像是本地的小曲儿土调,歌词被他任意篡改:“开遍了天涯?唱成“硌遍了甜牙”,“柔曼的轻纱”唱成“肉馒头轻啥”,“卡秋莎”唱成“干辰啥”,等等等等。但是荒腔走板和驴唇不对马嘴的篡改,并不影响歪歪的感情,歪歪孤单地站在月亮里,唱得很投入,很抒情。歪歪投入、抒情的独唱,在遍地银白的月光里传得很远很远。
歪歪不识字,歪歪反复告诉人们说,他唱的是洋歌儿,是外国人的歌;是他当年用五人坪的土调调跟知青们换来的,是跟自己的媳妇学会的。歪歪还会唱那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但是这首歌一般不大容易唱完,因为唱不了两句就要“啊……”,歪歪一“啊……”年轻人就捂耳朵,就嚷,歪歪叔,歪歪叔,快不用学驴叫啦你!遇到这种时候,痴疯了的歪歪不生气,很宽厚地笑笑,停下自己的歌唱。然后,拖着长腔,很豪迈,很大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