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铁锹.镢
作者:李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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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拗口的北京话朗诵两句毛主席的诗: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然后,再朗诵一副对联:
扎根农村一生务农
脱胎换骨永远革命
朗诵完了,歪歪把两只手伸出来,在半空里比划——毛主席像这边贴一条,那边贴一条,两条大红纸。窑门上也是两条,这边贴一条,那边贴一条,也是两条大红纸……日他先人,睡辰了一晚上,也没睡成媳妇…”第二天一大早就叫扛镢头下地,结革命婚,开革命荒……然后,歪歪把两只手从半空里放下来,放在自己的胸前,一上一下地再比划——女子这么高,娃娃这么高,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万水千——山——只等闲……把家一拆,全都去北京找毛主席去啦!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也还是全都回北京去啦!毛主席一死,人心就全都变了啦,全都不革屈命啦!把婚一离,就把我龟孙一个人丢辰在这儿啦!……爱革不革……反正一个娃娃一百块,两个娃娃两百块,剩下龟孙一个人也还是不——怕——远征难!
这一大堆没头没尾的话,五人坪的男女老少不知听过多少遍了;歪歪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毫无来由地把手举起来,把上面这几句话重复给人听。如果没有人,歪歪就说给狗,说给牛,说给树,说给石头和窑洞,或者干脆就说给西北风。歪歪认为西北风是往东刮的,早晚有一天能把自己的话刮到北京去。歪歪用这一堆没头没尾的话翻来覆去地总结自己的一生,歪歪一直沉浸在三十多年前他自己那场奇特无比无法想象的婚礼当中。那是一场过分巨大、过分意外的幸福,就像所有的神话故事那样,在一个阴历十五的晚上,当银盆大月亮从旱塬背后悄悄升起来的时候,幸福从天而降,猛然打破了歪歪凡俗冗长的生活,把一切都变得神奇起来。把歪歪的身世变得很像是一台戏文。谁也没想到,大字不识一个的放羊娃,穷得叮当响的光棍汉,能把北京来的女学生娶到自己的土窑洞里来。唱了毛主席语录歌,吃了羊汤压饴铬的乡亲们,在清冷银白的月光下,眼睁睁看着一对新人走进歪歪的土窑洞,月光照亮了歪歪窑洞门框上大红的对联:扎根农村一生务农,脱胎换骨永远革命。有人在冷白的月光下叫喊,歪歪,歪歪,你好好感谢毛主席吧,不是毛主席你狗日的做梦也娶不上这么好的媳妇!……这是五人坪开天辟地以来没有过的大事情。这件事情大到超出了五人坪的想象力,大到让人难以回忆和描述。
如今,五人坪还是原来的五人坪,歪歪还是原来的歪歪。从神奇里走出来的歪歪,整日价在五人坪熟悉的街巷里来回游荡。
到处游荡的歪歪爱说他那些没头没尾的话,还爱说他的梦。歪歪会向身边任何一个人提起他的梦。梦里的媳妇,梦里的孩子,梦里和知青们唱歌,梦里的种种细节和快乐,甚至是梦里的床笫之欢,他都会一五一十讲给你听。讲完了,歪歪会被自己的讲述感动得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也很感染人,然后真心实意地邀请你:
“不信你今天跟我回家睡,保险能叫你梦见娃娃们,保险能叫你梦见我老婆!梦见北京!……你不信?你狗日的真不想跟我回北京看看我老婆?”
被邀请的人都知道,这种时候千万不可以接歪歪的话头,不能说去,也不能说不去。大都是从衣兜里掏出烟卷来递过去:
“歪歪,来,抽根烟吧,抽根烟,解心宽。”
于是,喷吐出来的烟雾缭乱地挡住了歪歪满脸的诚恳和回忆。
一年四季,时光流转,高梁照旧要红,谷子照旧要黄,孩子照旧要生,人照旧要老,黄土地上没有填不平的记忆。如今土地分到每家每户,人们都忙碌着自己:的日子,不经意间,五人坪把痴疯了的歪歪一个人留在时光的岸边上游荡。饭后茶余,借着烧成灰烬的烟头,人们偶尔会在笑谈中用一声长叹,打量一下岸边上固执的歪歪。
有时候,五人坪好奇的年轻人会留住歪歪,和他订对一下梦里的细节:
“歪歪叔,为啥你第一宿没有睡成你媳妇?。”
歪歪笑笑:“不为啥,人家是城里来的学生,人家讲卫生。”
“歪歪叔,去了北京你为啥还跑回来?”
歪歪很肯定地证实:“是谷子玉茭你就得种在五人坪,种到北京你狗日就活不成!”
“歪歪叔,为啥每个月都有人给你从北京寄来二百块钱?”
歪歪狡黠地扳起手指头:“一个娃娃一百块,两个娃娃就是两百块么。要不咱们换换,把二百块给你,你们谁把媳妇给我!”
“歪歪叔,你媳妇真的比豆腐还白?”
歪歪很得意:“白——!比豆腐白多啦!你们这辈子就没见过恁白的腿!不信,今晚上你跟我回家睡,保险能叫你梦见!”
“那你为啥还要离婚?”
“谷子玉茭种到北京你狗日的就活不成!你不信,你今晚上跟我回去睡;保险你狗日的到了北京就知道活不成!”
“歪歪叔,我们不去,我们不会唱你的那些外国歌儿。”
由衷的自豪在歪歪脸上动人地荡漾开来:“嘿嘿……不会吧。那都是我用咱们五人坪的土调调跟他们换来的!”
这样的对话让歪歪很开心。看见眼前的年轻人,歪歪就会想起当年也是很年轻的自己。歪歪现在经常在梦里回到三十多年前,回到从前的快乐当中。只要一做梦,歪歪常常就会真真切切地看见自己的幸福。那时候刚结婚还没有孩子,那时候自己每天每天都是高高兴兴的。那时候自己放羊回来经常和知青们一起扎堆儿唱歌。知青们唱的大都是外国歌,唱得高兴了,就叫自己唱五人坪的土调调。于是,放羊娃歪歪就吊起嗓门,亢奋、高兴地唱起来:
大红公鸡你就红尾巴,
巧嘴嘴会说那好听话,
大红公鸡你就卧窗台,
想亲亲想得你起不来,
公鸡呀么上架狗进窝,
想亲亲想得你睡不着。
……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知青们叫嚷,跺脚,鼓掌,歪歪歪歪,再唱一个!再唱一个!歪歪就憋足了力气,再唱:
叫一声亲亲就你过来,
哥哥我给你就解裤带,
花绸绸裤子就往下拉,
白腿腿夹一朵倒吊莲花
……
在歪歪酣畅的梦境中,快乐的歌声借着年轻的血气,在五人坪四处回荡。歪歪已经记不清楚,当年自己用五人坪的土调调换来了多少洋歌儿,换来了多少“卡秋莎”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明白歪歪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从来没有人能真正看见歪歪在梦里经历了什么。也许,歪歪并没有疯,歪歪只是不想从自己的梦里醒过来。 西元2005年6月30日写
7月3日傍晚改定于草莽屋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