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变脸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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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说到贱,陈太学自然又想到了自己。听着母亲和老婆针尖对麦芒,他的胸腔里咕嘟嘟地冒着气泡:你们哪里知道,我现在比太良还贱,为了这个家,我是在给别人当狗,可你们还在为莫名堂的事吵架呢!可怜了自己,他又恨起自己来。说到底,他恨母亲和老婆,都不如恨他自己。没有谁天生就喜欢吵架。贫贱人家百事哀.这是穷出来的。而家里这么穷,都是他的责任……
  第二天,陈太学起得很晚。天要亮的时候他醒过一回,准备起来,可实在太困,困得翻个身都懒得动,他偏过头,又在习习晨风里睡了过去。狗在院里扑鸡,扑得鸡咯嗒咯嗒地抗议,才把他吵清醒了。翻身起来,屋子里没一个人,太阳光花瓣一样洒在屋子中央,带着凄凉的宁静。饭挂在铁火搭钩上,陈太学吃了,就准备下地帮妻子和母亲干活,可他的精气神一点也提不上来,再说他也不想跟妻子和母亲面对。他跟她们都没有话说。
  这个家里,如果不是因为有儿子,他简直没啥想头。
  他真想回到高州城去。
  可是他怎么能马上回去呢,工地上的事情,昨天就完了,他手下的工人,正等着他结账呢。
  而他已经没有钱了!
  到这时候,陈太学才明白,他之所以回家,主要是想借此赖掉农民工的工钱。
  他摸出烟来,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舌根底下又麻又苦。
  在此之前,他从没赖过农民工一分一厘,现在终于把这事做出来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太卑鄙,太不是人。他眼前晃动着一个人影,这个人姓冉,六十多岁,长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瘦得穿什么衣服都像挂在晾衣竿上,工地上的人都叫他冉老头。冉老头来自云开县,云开县过去被称为“水县”,意思是妓女出得多。云开县穷得很,一年四季都只能喝清汤寡水的稀饭吊命,外县人经常取笑他们,说云开县人喝稀饭的声音,飞机上也能听见,并为他们编了一首歌谣:“一吹一个泡,一喝一条槽,十天一泡屎,一天十泡尿。”冉老头家在云开县又算穷的,所以他才拼了老骨头出来打工。来陈太学的工地不久,有天拌混凝土的时候,他把腰弯着,可弯一会儿就直不起来了。他把铁锹拄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痛,不远处两个年轻人跑过来,说冉老头你咋啦?他说我的腰直不起来了,你们给我扳一扳。年轻人扶住他,想让他慢慢伸起来,但他根本动不了。年轻人要把他抬到工棚里去,可冉老头不肯,他还有那么多活没完成呢。活没完成,就领不到钱。年轻人说,冉老头,你是要命还是要钱?冉老头的脸都痛紫了,挥挥手,让年轻人去忙自己的事,之后扶着锹把跪下去,再把双手匍匐在地上。这么跪了好一阵,他的腰才缓过劲来了,又继续干活……
  陈太学忿忿地把烟头扔进火堂,像冉老头就在他面前,他对冉老头说,你叫我咋办?我的钱都拿到成都去,让张保国那狗日的搞女人花了,你叫我拿啥给你?你想啃我的肉,就啃两口吧!
  话是这样说,陈太学的心还是像被刀子剜了一下。
  他无法想象冉老头跟那群人去工地上找不到他、去租房也找不到他的情景。
  但事已至此,赖也就只好赖定了!他知道,只要他几天不露面,工人们就会离去。他们耽误不起。对他们而言,误一天工就是荒了一天的心,他们的家都荒了,心再一荒,就啥也不剩。他们可能在附近找活,那没关系,一旦离开了他的工地,陈太学就完全可以不认账,这是高州城雇主与雇工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他们也可能离开了高州,那更好,那证明这辈子恐怕就再也碰不上面了,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大荒村的。大荒村的人,凡上了小兵那个年纪的,几乎都到外省打工去了,他们都觉得外省的钱好挣。只有陈太学在本市找活,也只有陈福还在念高中。
  幸好不是大荒村人,不然还真不好办,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陈太学总不能赖本村人的账;何况,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村里人虽然无钱借给他,可哪一家没从牙缝里抠出点粮食,让他卖成钱给儿子送去……
  算了,想这些事干啥呢,还是去山上散散心吧。陈太学烦躁地挥了一下手臂。
  出了门,他才发现母亲并没下地。母亲坐在院坝边的杏树底下剥昨天没剥完的玉米。母亲把剥下的玉米装了一小口袋,放在屁股底下坐着。这是她准备偷偷送给小儿子陈太良的,这些年来,她每隔些天就偷点粮食出去,送给太良。这件事情,陈太学知道,但他装着不知道。他只是希望母亲小心些,千万别被马芬发现了。马芬恨死了太良,恨他懒,更恨他嘴岔,每次陈福高考落榜的消息,都是太良第一个传出去的。他只要看见侄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便立即走出他那间蟑螂都嫌臭的屋子,挨门挨户地放信:陈福又没戏唱哦。说了这句,他还要郑重其事地交代:莫告诉别人啊。要是他腿长,全国人民都被他通知到了,可他还叫莫告诉别人……
  母亲的脸被太阳斜斜地照着,使她被一身黑衣裹着的干枯身体,透出更加浓重的阴郁。她分明看见儿子出门了,但她并没给儿子打招呼,更没问他准备上哪里去。除了跟媳妇吵架,她似乎不愿意在有生之年说更多的话了。当时分家的时候,谁都以为她要和小儿子住的,可是不,她偏要跟大儿子住一起。村里人都说,她不是嫌小儿子懒,而是想有人陪她吵架,不跟人吵架,她的日子就没法往下过。母亲的心太沉了。陈太学兄弟的父亲四十多年前就病死了,那时候陈太学只有四岁半,陈太良只有两岁,母亲也才二十多,但她埋了丈夫,就一手牵一个孩子,又上坡干活。她忠贞地守住大荒村,虔诚地守寡,从一个鲜润灵活的小媳妇,守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太婆。正由于此,她才总是拿马芬嫁过两次人说事。她作践马芬的时候,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谁也不知道。母亲这一辈子,其实是很酸楚的。
  陈太学喉头发哽,踅过巷道上山去了。从大荒村爬上老君山顶,只要四十多分钟。山头上是一块广阔的平地,旱杉铺天盖野。在那望不到边际的低矮植物里,栖息着野兔、拱猪、刺猬和翅膀上闪烁着铜钱斑点的鸟。天静静地蓝着,无限慈爱地注视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陈太学爬上去的时候,山顶已有了不少的人。都是从县城来旅游的,戴着太阳帽,穿着运动服,不管年老年少,还都无一例外地拄着光溜溜的拐杖。他们站在山口,望着山谷里涌动着的蓝色雾群,啧啧赞叹。陈太学埋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不想听他们的话。他觉得这些人之所以喜欢那景色,无非因为他们是城里人,不需要长久地在这山上安营扎寨。
  旱杉林中有个破庙,早没了僧人,只有几尊残缺不全的泥菩萨,年年月月地守着风,等候着香客。陈太学走到破庙外面,心想来都来了,又没熟悉的人看见,何不进去拜一拜?破庙里也长满了顽强的旱杉,陈太学把旱杉压倒,朝菩萨跪下,闭目合掌,求菩萨保佑他儿子顺利过关。祈祷完了,他并没立即起来,他还要对儿子说话。他说儿哪,你将来读了大学,就能做一个城里人了,就能跟外面那群人一样,跑到这山上来装模作样地叫几声美了;你最好还要当官,要是像张经理那样当了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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