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神农架启示录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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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嗥,苍兕(犀牛)攫,虎吟风而振迅,豹隐雾而冥漠”;“亦聚沐猴,亦隐狐貉,屑飞鼯啼,鹿奔而兔跃”……由于猛兽众多,学道者“辄被百兽所逐”。又过了几个世纪.李时珍来武当山采药时,被一种“紫萼扶千蕊,黄须照万花”的奇景深深迷住,并采得珍贵药草四百余种。徐霞客游此山时,也在“游记”中这样写到:“满山乔木夹道,密布上下,如行绿幕中”;“密树森罗,蔽日参天,至近山数十里内,则异杉老柏合三人抱者,连络山坞”……
  神农架之南的夷陵(今宜昌),因天偏地远,是历代朝廷贬谪官员的地方。北宋景佑三年,欧阳修被贬为夷陵令时,他在给友人的信札中,曾这样吟道:“县栖朝见虎,官舍夜闻鹗。”直到乾隆初年,宜昌的志书上还这样记载:“城外尚多高林大木,虎狼窟藏其中”……在《宜昌府志》里,竟记载了这样一则有趣的轶闻:清雍正十三年之前,鄂西仍实行土司制度时,一日,军中一土目忽接嘹望士兵报警,说有十万敌兵正渡河来犯。土目边报告峒主,边调集以大象打前阵的队伍前去迎敌。土目派尖兵前去打探,却是十万只猴子,纷纷昂头拨爪,争先过河……这使我们不难想象,当时宜昌周围的动物之多,简直能抖翼遮空,投身断流!大象从殷商起,便被列为军事编制用于战争的历史,一直延续到清初。《明史.傅友德传》中记载,洪武四年,明将傅友德率兵伐蜀时,曾遇到蜀丞相载寿,用大象组成的前沿方队的顽强狙击;《简明清史》中记述,一六五二年,李自成的余部在荆襄山区抗清时,农民军也曾“兵未交而象阵前列,劲卒山拥”,将清定南王孔有德的大军杀得一败涂地……
  从这些史书、地方志的记载中,从欧阳修、李时珍、徐霞客等先贤的描述里,我们感到,当时荆襄大地原始大自然里的富有,竟豪奢得令今人扼腕!然而,时光仅仅过了几个世纪,由于人口的增长速度比人的生存手段的提高显得更快,更由于科技的锐猛发展,让人的欲望之口越张越大,贪婪之手越伸越长,才使昔日神农架周边区域那盈山盈林、满河满溪的生命奇观,已大都不再。今人要体味和领略那些或魔幻或璀璨的景象,只能在尘封的书页里去寻觅了。
  在鄂西广袤的山区,就大自然原生态的完好度而言,神农架称得上硕果仅存。究其缘由,首先是因了这里交通绝塞,地阔人稀。曾被称为“人类避难所”的神农架,自秦以来,始有零星的来此避难。他们或独屋孤藏,或三家成村,或五户成寨,仅是散落在神农架边缘地带的山的褶皱里。至康熙三十八年,包括今保康县和神农架林区在内的房山县,总共才有三千六百二十口人。这些耕猎两兼的山民,根本无法走进猛兽遍野的神农架,即使与神农架周边的莽莽大山、浩浩林海相比,他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对这一带的原生态,根本造成不了任何威胁。时至一九四三年九月,当时的房山县县长,经过精心筹划,组成了近一百四十人的考察团,携枪支、子弹和火药,跋涉一千三百余里,历时三十九天,才攀上了神农架的第二高峰。直到一九六五年,神农架的主峰,才第一次标记在中国的地图上。
  神农架躲过了悠远的新生代第四纪冰川期那天倾地覆的浩劫,躲过了漫长的古生代志留纪、奥陶纪、寒武纪那惊天动地的毁灭与生存,才保留了自中生代侏罗纪以来,所逐渐形成的植被类型和动物种属。但它最终却没有躲过当代人对它的侵扰和损害。造化用亿万年之功创造的神农架,对握有现代器械、不断向大自然攫取的当代人来说,要毁灭它,只在俯仰之间。
  对神农架的动植物乱砍滥伐,乱采滥挖,乱捕滥猎,肇始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当时,这里已成为全国的四大木材基地之一。但因交通所限,砍伐树木,仅在神农架边缘地带进行。进入八十年代,当有些人把金钱和财富视为跨进新世纪门槛唯一的一把钥匙时,神农架才面临着自人类诞生以来的最危险时刻。一时间,公路修到哪里,树就伐到哪里。神农架的腹地在一圈一圈地缩小。于是,古老的大山在战栗,碧清的香溪在啜泣;于是,冷杉在呻吟,鸽子花在抽搐;于是,毛冠鹿睁大了惊恐的眼睛,金丝猴发出了绝望的哀鸣,金钱豹那斑斓的皮毛竟变成豪室里的壁挂,连可爱而罕有的娃娃鱼,竟也成为某些大款大腕华宴上的美味……面对这失去理性的砍伐和杀戮,国外媒体甚至断言:照此下去,五年之内,神农架将从地球上消失!
  眼见得神农架那神秘的绿色外衣.在人们的剥离下日见单薄和破损,国内和当地的一些明智之士,不时发出“拯救神农架”的疾呼。自九十年代以来,神农架林区,在不断修复已砍斫得有些寒碜的山林的同时,也逐渐放慢了采伐的速度。一九九八年盛夏,长江发生的那场足以令山川大地震悚的洪暴,才真正向国人敲响了“世纪末”的警钟!神农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生态环境,对长江中下游来说,太特殊.太重要了。神农架的满山草木,能涵养并固锁住三十亿立方米的地表水,是一个看不见的固体绿色大水库,在长江洪水肆虐时,它才不会推波助澜。作为长江中下游第一道不可或缺的绿色屏障,神农架境内,汇集了大宁河、香溪、堵河、南河等四大水系的二百二十二亿立方米的地表径流,涌入母亲河长江;如果神农架变成光秃秃的山峦,这占长江总流量三分之一的水,将挟泥裹沙,使长江加速变为黄河,时间一长,也会使三峡水库造成不堪重负的淤积!
  神农架作为地球同一纬度上唯一的一片绿洲,它早就引起全世界生态学家的瞩目。一九九○年,它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吸纳为“国际人与生物圈保护网”的成员;一九九二年,又被世界银行全球环境基金组织列为“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永久示范地”。在“第一自然”稀少得寥若晨星的当今,神农架已不仅属于湖北和中国,更属于整个人类。作为“动植物物种基因库”的神农架,它存在的本身,就具有了深广的世界性意义!
  毋庸置疑,刚刚开始的二十一世纪.人类笃定要创造出比上个世纪更多更多的财富;而这也必将是以透支和加速耗尽地球上那些不可再生的资源为前提的。但人们常常会忽略一个最基本的常识,人类最大的财富,应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后人视今人之今,如同今人视古人之古。如果我们不给后人多保留一点儿大自然的“原版”和“原色”,后人会对我们这些既不瞻前也不顾后的当代人,产生“绵绵无绝期”的长恨!
  神农架人,正是抱着既对世界负责、更对子孙后代着想的积极态度,去挽生态失衡于艰厄的。一九九八年,长江那场残酷无情的特大洪灾刚刚安澜,神农架林区便毅然决定,五千名伐木职工,统统放下手中的油锯和板斧,全部变为护林员和造林人。二○○○年,神农架被国家列为天然林保护工程之后,神农架人对大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蝶,一鸟一兽,更是呵护有加。为给动植物创造一个自由而安宁的生存家园,林区还将建国前后散落在大山腹地的近万名山民,陆续从深山中迁出……六、七年下来,有着旺盛生命力的神农架,已基本恢复了往昔那花花树树的红香绿浪,山山岭岭的千娇百媚。
  造化在创制神农架这幅它最得意的巨幅山水画时,一再使用的是它最酷爱的绿色。它以各种各样的绿,或皴或擦,或点或染,勾勒出了神农架的神姿魔态。神秘是一种大美。神农架的神秘与绿共在。神农架的大美与绿并存。神农架留住了那令人荡魂摇魄的绿,便留住了它的神秘,它的大美!
  在我即将离开神农架的时候,中央电视台还在不时播放那场刮刮停停、停停刮刮,不断骚扰北京居民的沙尘暴。望着人们或用纱巾遮脸,或用口罩避尘的尴尬和无奈的画面,我愈发觉得,最古老的常常是最年轻的,最原始的也常常是最珍贵的。我踱步于金猴岭那由冷杉组成的原始林旁,大吐大纳,进行着气自丹田的呼吸。在这每立方厘米中含有十几万个负氧离子的特级氧吧里,我感到人生的倦意在消失,生命的倦意在消失,怀疑生活的理由也在消失。不知怎的,我脑际中,忽然涌出了古老印第安人吟唱的一首歌谣:
  只有当最后一棵树被刨
  最后一条河中毒
  最后一条鱼被捕
  你们才发现
  钱财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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