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橘子豆腐
作者:张鲁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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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伞。太阳从树枝缝里钻进去,地上就有了一层金豆子。村上人说这是棵宝树,聚财。红火的橘子豆腐是依仗它才发达的。村上人都不到树阴下纳凉,他们说踩了树影子发不了财。院墙是红砖砌成,不高不矮。院子大,宽敞。院角里拴着两条大黄狗,两条狗是母子关系。不过现在儿子成长得要比它妈威猛。白天它们被拴在墙角,天黑才给解开链子。橘子豆腐店没有牌匾,也没挂幌子,可却没人不知道这里卖豆腐,全靠长年累月的口碑广告。院子里坐落着钢筋混凝土房子,和城里盖楼房用的建筑材料一样,只不过是平房而已。从外观上看不出这房子到底有几间,因为就开一个门。数一数有五扇窗户,有几扇窗户里边就有几个屋,那这房子是五间。一进门就是橘子豆腐的卖场,左手边并排放着四个白色搪瓷大桶,每个大桶上都戴一顶白搪瓷帽子,那桶白得发光,完全可以用莹润光洁来形容,比医院里打药针用的托盘都干净,分别盛着两桶豆浆两桶豆腐脑。右边墙上有一排不锈钢管架子,这架子是竖着排的,像楼梯那样一层一层的,每一层都摆着一板豆腐。噢,老的五板嫩的五板。有人来买,橘子就像拉抽屉那样把豆腐板拉出来,然后拿铲子切开放在塑料袋里。尽管拿塑料袋给包好了,可来人还是自带了家什,定是要把这豆腐放在小盆小钵里才算安心。他们好像是对那塑料袋不大信任,生怕走几步呱唧一下掉地上,那这八毛钱就打水漂了。橘子豆腐八毛钱一块,一块五两块,老嫩一个价。豆浆是三毛钱一舀子,五毛钱两舀子,买豆浆可一定得拿家什,盆钵瓶子罐都成,拿瓶子的橘子用漏斗给灌。上瑶岭的老孟大爹总是拿个瓷壶打豆浆,那壶广口、短粗胖,外边挂了土黄的釉,壶肩膀有四个“耳朵”,耳朵眼儿里拴着条绳子当拎手,壶嘴和壶口一平齐,能装两舀子豆浆。两舀子豆浆不算少,倒在城里熬粥的铝锅里那是一小锅。老孟大爹爱喝豆浆,三天两头就捧着他那个宝贝瓷壶来打豆浆。有人说他那把壶是清的,也有人说是明的。再问老孟大爹,他回答你,什么清的明的,是盛橘子豆浆的!有人说现在这玩意叫古董,能换钱呢!老孟大爹回答你,俺孙子他孙子还得拿它打豆浆喝。人们管他叫“一根筋”,不过老孟大爹还是知道他那把老壶是金贵的,要不他怎么从来不让旁人来打豆浆,儿子儿媳妇大孙子,统统一边去。他老伴也没来打过豆浆,那老太婆都在炕上瘫两年了,她只吃橘子豆腐,不喝豆浆。老孟大爹每次打豆浆都是庄严的,类似神圣的。他将那把通体发亮的老壶往台子上一放,橘子往里倒两舀子豆浆。哪怕是溅到壶上一星点儿浆子,老孟大爹都用袖口擦抹掉。等下一回橘子就专门准备了抹布,可老孟大爹不让橘子动手,他非用自己袖口抹不可。再以后橘子就特别小心,不让一星点儿豆浆溅上。打完豆浆他不拎把手绳儿,却将壶牢牢抱在怀里,这壶到底是好东西,保温隔热抱在怀里不烫手。豆浆和豆腐脑桶都是盖着的,有人来买才把那白瓷帽子摘下去,一股热气从桶里呼出来,扑到脸上湿漉漉的。正常情况下都是每天两桶豆浆两桶豆腐脑,豆腐脑不给配卤子,买回去自己做。讲究一点的就去切点肉馅加酱油和淀粉打个卤,有人干脆直接浇上酱油吃。豆腐是老的五板嫩的五板,逢年过节要多做些,哪家办大事情得提前来告诉一声,正常都做这些。卖这么多年豆腐,心里自然有数,就是卖不完也剩不下多少。
这就是橘子豆腐的卖场,一个大长条屋,屋子干净透亮,白墙蛋青瓷砖地。头顶上挂了一个豆绿色大吊扇。它成天马力十足地在那儿拼命扇呼着。夏天院子里已经万道金光了,大太阳把院里的猪狗鸡都晒得直说梦话,可一进这屋里边头发丝儿都是凉爽的。直对着正门大约十步远还有一个门,那是后门。打开后门是一片菜地,这里种着十几种菜,什么茄子辣椒西红柿,小葱豆角西葫芦,都是家常吃的菜。菜园子由橘子男人的外甥给莳弄,不用给工钱,豆腐管够吃,回回还吃不了兜着走。这间屋一共有四个门,左右墙面中间各开着一扇门。推开左边门,里边就是做豆腐的作坊,倍受青睐的橘子豆腐就是打这儿出炉的。右边门里是橘子和她男人汉勇的卧房,卧房里一顺水儿还套着两个屋,分别是儿子黄小河的卧房和杂屋。就是城里人住的那种穿糖葫芦结构。回头再看作坊,里边有两个灶,灶上是两口大黑锅。窗户台长,宽,是水磨石的。上边放着一排大铝盆,里边泡着做豆腐的原料——黄豆。地中央是盘电磨,墙角里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装黄豆的麻袋,还有压豆腐的石板。屋里东西虽然多,可安放得紧紧凑凑,一点都不显得杂乱无章。
这屋里还有一个人,橘子她男人汉勇。汉勇宽肩膀,容长脸,白。他们一家三口都白,要不怎么做豆腐呢?汉勇老是坐着,不过他坐着还能四处走动。他是坐在手摇车上走的,他十五岁上腰椎就坏了,只能借助于手摇车。不过这并不耽误他干活,泡豆子、磨豆子、熬豆浆、掀豆腐皮、点豆腐、包豆腐、压石头板看时间,都是他一个人的活。豆浆的火候,点豆腐脑用几克几两内脂,点老豆腐用多少卤水,点嫩豆腐用多少卤水,老豆腐压多重石板,嫩豆腐压多重石板,各压多少分钟,这里头全有说道。当然还少不了祖上的绝活。他掀豆腐皮时动作灵敏,等到豆腐皮儿结起来,用一根细长竹竿那么一撩,一张,一撩,一张。然后再挑到墙边的架子上,那竹竿头是磨圆了的,不然会把豆腐皮捅漏。撩豆腐皮时汉勇的头上下摆动着,能看见他脖子上一起一落的青筋。豆腐皮算得上金贵东西,一锅豆腐最多起两张皮。这东西不卖留自家吃,因为本来就不多。卖贵了也没人买,太便宜还不划算。吃不了晒干留着过年过节走亲戚送朋友。也有嘴馋或办事情非买不可的,那湿的四块一斤,干的八块一斤。卖得不多,都嫌贵,说那就不如吃肉了。乡下人最钟情的还是猪肉,那毕竟是荤菜。汉勇还会发臭豆腐和做红豆腐乳,他的臭豆腐那是奇臭异香,臭豆腐和红豆腐乳也是自家吃,不卖。把臭豆腐一块块穿在一根自行车的车条上,撒上点辣椒末在灶坑里烧一下,要怎么香有怎么香,橘子最爱吃了。不过多半是在晚上睡前吃,橘子说白天怕有怪味,让人烦。红豆腐乳就粥吃。
汉勇做豆腐,每一道工序都仔仔细细,而且得心应手轻车熟路,别看他坐在手摇车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吃不消。他就这么坐着做了二十多年豆腐。假如说要是现在站着做,还真不见得有这么好的效果,好像他们家的豆腐就应该是坐着做的。一想到豆腐,汉勇心里边就觉着好笑,他们老黄家祖上三代都是做豆腐的,到他这该算是第四代了,这老黄家的豆腐卖来卖去现在居然成了橘子豆腐。谁说不怪呢?汉勇想,第五代豆腐怕是传不下去了。他儿子黄小河别说叫他做豆腐,他压根就不吃豆腐,最多拿筷子头杵杵红豆腐乳。小时候还常从家里偷块豆腐去和别的孩子换地瓜。儿子黄小河学习好。长相也是一表人才,脸面像橘子,身材像汉勇,既有男人的粗犷还有女人的精细。正在乡上念重点中学,这小子心高想飞,瑶岭子村留不住他。想飞就让他飞,能飞还不好?人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