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阿尔善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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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做了一件藏传佛教的法事。在北京的那个遥控指挥,东乌旗的这个躬身实践。事情做得相当规矩,那个牧民的亡魂,已经得到了安慰。
  但是有谁知道其中的分寸?
  ——作为一个弟弟,我必须完成草原礼数。作为一个穆斯林,我不能做到庙中拜佛。这是多么微妙、多么隐秘、多么无人知晓唯我寸心自知的、小小的一件事!我有不能躬身实践的一些动作,但我更要以哥哥的仪礼,完成对他的悼念。
  在遥远的北京,我暗中咀嚼着——这不显痕迹的、文化的差异。我似乎感到四周的注视。我喜欢那一刻沉吟掂量的感觉,不是谁都能感受这一切,并非谁都能享受如此深邃的文化。我没有犹豫,我知道这正是我独特经历的一幕,一定有一个“双全”的方式等着我。
  都说,如果你足够心诚,那么你最终不会为难。就连方车弟也不会想到:当他走进了新庙、在喇嘛的命令下一项项完成规矩时,他简直正在应运而生。他代我奉献了心情,也替我做完了仪式。在无人觉察的时间流动里,他恰如其分地插入缝隙,使事情达到了双全两美。
  如果把从一九六八年夏天插队乌珠穆沁草原以来、漫漫绵延三十七年的这个长故事收尾——没准,阿布盖的辞世与我们的悼亡,倒是比较像一个差强人意的句号。
  我和嫂子通话的那天,可能我的话题勾人不快,似乎她并不太附和我。她说,就在下午,要去为儿子抱养一个婴儿。地点在查干淖尔。那婴儿刚出生几天,已经谈妥了。今天去看一看,若中意,再让婴儿吃几天奶,然后就抱回家。可能车正在外面等,她的口气有些急。
  “我现在不走不行了——”她说。我听着一怔,突然醒来一般,赶紧挂断了电话。
  那天坐在电话旁,我陷入了痴痴的冥想。阿布盖去了,但是一个婴儿又来了。与我已经无缘的、那个在两千里外的草原被阿布盖家族抱养的小生命,不知为什么令人感到象征的意味。我琢磨着,心头浮起不恰当的联想:就像在那个严峻的年代,压迫的乌云遮盖时,北京的兄弟也到了。
  看来新的巡回已经开始。由我和阿布盖艰难演出了这么多年的一幕历史,真的已经结束了。新的一代不会在意我们的故事,就像我们也不再为他们操心一样。电话挂断的刹那,仿佛有咔嚓的一响,心里的一根血管也被切断。就像我以前写过的句子:我和这片青青草原的关系断了。
  我包好“阿尔善”,把它和二十年前额吉给我缝的一个黄布药包护身符摆在一起。两样东西很相像,都是不起眼的小包,说不清的故事心意。没有花七天舔完它,我打算把它珍藏起来。黄布包“俄姆”早就挂在台灯上,现在我把它也系了上去。灯光下,两个小包摇闪着,古怪而亲切。
  我与“蒙古”这深沉的文明,竭尽人的半生相交相知,最后剩下的就是它们。额吉一辈子磨难,但是她培育了阿布盖和我两个儿子。阿布盖突兀走了,不再接受生的艰辛。留给我的前路也历历可数,我们都要皈依这伟大的前定。何况新鲜的小生命,又从查干淖尔诞生了,她(或是他)也是家族的加入者,像是要和我一样,继续否定血统的狭隘。
  在北京的夜里,我独自笑了。迎着我,黄药包和阿尔善还在晃动,在灯影里如陪伴的灵魂。
  2005年12月写于Puebla
  2006年8月修改于北京
  [责任编辑 李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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