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透明的琴声
作者:邢庆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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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背显得更驼了。这时节如果来了客人,他只能去乡政府对门老牛的熟食店里赊酒赊菜。去了,先选好酒菜,问清价钱,然后就摸起水泥柜台上包肉的草纸,有板有眼地写下一张欠条。老牛接过欠条,多半会看一眼说,温站长的“欠条”两字是越练越好了。老温便讪笑。是柳体、柳体。老牛便将那张柳体欠条用胶水蘸了,贴在身后的墙上,有时,墙上已贴满了纸条,老牛便往墙缝里塞。边塞边叨叨,可惜了这柳体。我那时每月的工资是六十元,也常常不够花,在老牛那里打欠条的方式,和老温如出一辙,这全是受了他的影响。老温极讲信誉,每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老牛那里还钱,然后顺便买上半斤羊头肉,一瓶德州白。这时候的老温,满面春风的,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大十个分贝,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老温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老牛这人太黑,每次给的肉都不够数,还从来不优惠一分钱,赶上零头也不照顾。但说是说。他每次还是专去老牛的店里买东西。
老温也嗜茶,白开水从来不喝一口。但老温的屋里从来没有过茶叶盒子。老温的茶叶都是在印着乡政府地址的牛皮信封里放着。他几乎从来不买茶叶,都是拿着个信封这个屋里倒上一点儿,那个屋里蹭上一点儿。多数时候。他是去乡党委办公室找王秘书要,因为王秘书是他的老乡,还因为他经常帮王秘书写材料。每次王秘书都会倒给他满满一大信封。他非常嗜茶,又喜欢喝酽茶,所以总是有断了顿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老温也能对付,他把茶壶里的水全部空出来。空得干干净净的,只保留已经喝乏了的茶叶,然后把刚刚烧沸的水再倒进茶壶,焖一会儿,倒出来,还真的有茶叶的颜色,只是味道太寡淡。大约乡政府里有很多人喝过他的“二道子茶”,逢老温招呼人进屋喝茶,就会有人戏谑,老温,你这茶还是昨天晚上那一壶吧!老温便有些急赤白脸的,哪有那种事呀!绝对是新沏的。
老温经常写稿,写小说,也写新闻报道。他的小说一篇也没有发表过,但新闻稿还是经常被县广播电台录用,那时候村村通广播。老温的名字经常被冠以“本台通讯员温××报道”飘扬在各村的大街上,所以老温还是有些知名度的。那一次,乡长请老温帮着鼓捣了点材料,究竟是什么材料,究竟为什么乡长不找秘书不找我偏偏找老温写,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完了事儿后,乡长送给了老温一斤茉莉花茶。好家伙,老温的办公室里从来没有放过整整一斤的茶叶,这让老温富有得像个地主。那一段时间,老温有了足够的茶叶,却是他喝茶最省的时段。甚至。在没有其他人时,他还偷偷地喝了几次“二道子茶”,这是以往他有茶叶时绝对没有发生过的事儿。逢有人来,他才将壶里的“二道子茶”倒掉,然后大大方方地沏上一壶酽茶,边给人倒边说,尝尝吧,这是乡长给咱的,香着哩。那斤茶叶老温足足喝了三月,弄得整个乡政府大院的人都知道乡长给了老温一斤茶叶。老温把乡长给他的一斤茶叶喝光后,再到别的办公室蹭茶叶,便有了些难度,人家众口一词:温站长,你怎么不到乡长那里去要?直到把老温弄得灰溜溜的时,才把茶叶盒子拿给他。也有的人说完乡长的事后还不依不饶,说这茶叶可不能白白地给你,你得给我们拉一段。老温便讪笑道,有时间吧,上着班拉这玩艺儿,这不是给别人的找活干吗?
人们说的“拉一段”,是指拉二胡,老温的强项。全县的文化站长都是从农村的业余文艺骨干中招聘来的,每个人都有一两手绝活儿,否则是过不了关的。老温的祖上连续几辈都是乡村吹鼓手(在农村红白喜事上表演),他拉二胡那是家传,所以在没有任何关系的情况下通过了县文化局的招干考试,当上了文化站长。但我们那一片儿的人都对乡村吹鼓手有些歧视,称他们为“吹鼓达子”,视为下九流的职业。“吹鼓达子”找对象,只能在业内同行中找,业外的人是不屑与他们结亲的。所以,他们在行内如果找不到对象,男的只能打光棍。女的虽能勉强找到条件差的,也多半受婆家人的歧视。农村人就是这样,他们一边享受着乡村艺术给他们带来的快乐,一边歧视着给他们带来快乐的人。大约老温也是觉得祖祖辈辈干这个职业没有出头之日,才从他这一辈上退出了吹鼓行,他也没有让自己的三个子女再从事这个行业。除了春节元宵节搞节目外,老温的二胡一般是不拉的。老温对于自己的出身,一直有一种无法摆脱的自卑感,所以他就尽量不沾与自己出身息息相关的二胡,尽管他常有技痒的时候。也有例外,就是星期天再赶上下雨时,乡政府大院里冷冷清清的,老温便乘了酒兴,一个人在屋里拉起来。他最拿手的是《春江花月夜》和《二泉映月》,往往拉着拉着,屋里便围满了人。有轻薄的人这时想讽刺老温几句,但刚一张口,便会引来一屋子人的怒目而视。老温也是一脸的庄重,完全没了平日的谦卑。他很投入地拉着,瘦瘦的身子随着曲子的旋律前后左右地摇晃着,很陶醉,连他脸上的皱纹都有些烁烁放光。
老温酷爱二胡,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拉,这对于没有任何寄托的他,确实是一件有些残忍的事儿。老温一年之中最幸福的时光,是春节前后排演节目时。每到春节前,乡里都要文化站组织一个演出队,请县文化馆的老师来指导。这时的老温,夹在一群俊男靓女中间,有说不出的潇洒和惬意,人也年轻了很多。更重要的是,这段日子他手头上拿握着乡政府拨给的文艺经费,那是一笔说不上多但也不少的钱,他可以任意支配。这就犹如干涸多年的河床遇上了大雨,一下就把老温的身心给滋润透了。排练是在乡政府的大礼堂里,那段日子,他还可以在工作时间名正言顺地拉起二胡,给演员们伴奏。春节过后,他还要坐在乡政府的一辆客货两用车上,带领演出队到各村慰问演出,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声笑语,还有各村敬献的烟酒点心等物,每天都满载而归,这时的老温幸福得像个大财主了。
老温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工作时间拉他的二胡,是我从乡政府辞职后。我只在乡政府干了一年,觉得没什么前途,加上驻村时为保护一片未成熟的玉米不听乡长的瞎指挥,得罪了权贵,就识趣地离开了。我离开乡政府的第二年,乡政府在县城的边上征了一块地,集资修起了一片家属院,几乎所有的干部都交了集资,搬进了家属院。家属院离乡政府不远不近,七八里路。在不忙的季节,乡干部大都中午下班就回家,要没什么事儿,他们下午就不来上班了。乡政府机关就是这样,不需要计件工资,不需要经济效益,没人会在考勤上斤斤计较。比较忙的季节呢,因为家离得近了,他们直接从家里就下村,办完事就直接回家。总之,下午的乡政府变得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人烟了。老温交不起集资,还在乡政府住着,每到下午,他寂寞难耐,就以拉二胡来打发时光,反正也没有人来干涉他。他的二胡是越拉越精,但再也没有了以前听者盈室的盛景。下午的乡政府大院,除了在党委办公室守电话值班的王秘书,就是看大门的老张了。老张极敬业,从来不擅离岗位。很多时候,老温的二胡只能拉给自己听了,只有看门人老张喂的那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