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净
作者:郑彦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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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的戏班子缺个丑,你去不?”
声音很大,瞎四和水镜都听见了。一个戏班子的人都听见了。
瞎四骑在马上,瞅瞅水镜,又瞅瞅大香。
大香放下挑子,对着大耳朵老汉,软软地垂手躬腰,软软地说,“不就是个女人么,世上海着呢。师傅你放心,我的心宽着呢,我要为一袖红戏班子效劳一辈子。”话说到最后,竟硬朗了,不等大耳朵老汉回话表态,他就挑起挑子,腿也硬了,力也回来了。
大耳朵老汉笑了,没有声音地笑了,笑着看看瞎四,瞎四也回了大耳朵老汉一个会心的笑。
当天后晌,一袖红戏班子就赶到了黄陵庙会上。匆匆吃了晚饭,就上妆登台。这一场戏,瞎四正好与水镜配,唱得既轻松又畅快。瞎四豪豪地吼完唱腔,步往幕后的时候,自个都觉着脸上光彩闪闪,就依然迈着台上那虎虎的武步。
就在这时候,大香穿着一身丑装,笑吟吟地朝他走过来。瞎四只斜了他一眼,很轻蔑的。他知道水镜一定在幕那边瞅着这里,就目中无人地冲着大香的必经之路立住。
大香依然笑得很温柔,一侧身从他身旁走过去。只见大香的手扬了一下,接着就有一片闪着亮的白粉飞上瞎四的脸。白粉在灯光里显得既柔和又漂亮,瞎四却猛然间跳了起来,跳得很高,落下地时双手捂着眼,然后就在地上滚,但却一声没吭,因为前台正唱着戏,他这金嗓子一叫,前台的戏就砸了。
大耳朵老汉大步跑过来,立马下令所有人不准声张,戏照演,锣鼓家伙照响不误。
大耳朵老汉一看瞎四脸上的白粉,脸色立马青了,叫人端来一大瓢水,亲自往瞎四眼里冲,瞎四疼得浑身乱颤,还是一声没吭。一瓢水冲完了,大耳朵老汉翻开瞎四的眼皮,沙着声说:“我这娃才是真正的男人,宁是疼死也不吭一声!”对着众人,“学着!”
最后两个字瞎四没有听见,他疼得昏了过去。
没了瞎四,还有一袖红。虽说长了几岁,老些,但毕竟还是名角,这样,一袖红戏班子的戏就仍然在黄陵会上红红火火地唱着。瞎四却被安置在一个土窑里,由一个声音听起来很硬的男人给他治眼。
十天过后,那男人对瞎四说:“我明日不来咧。”
瞎四一跃起身,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抓得很紧:“我要好咧?”
那人说:“丢开我的手。”
他丢开了,那人却跑了。
瞎四恍然大悟,立时觉得自己掉进一团漆黑的深井里,想大吼一声净角的常用唱腔:“我叫叫一声天爷地母!”嘴张开了却没出声,长吁了一口气,一仰身躺在窑里,半天不动。
天黑下来后,他挤着眼,循着声音摸到了戏台子后边。
不知是谁眼尖,告诉了大耳朵老汉。他刚刚从台后登上台子,大耳朵老汉就迎了上来:“天爷,你咋摸来咧?”
他说:“我听着了,大香还在台上唱戏。”
大耳朵老汉拿个凳子让瞎四坐了,说:“你想想,你上不了咧,我得顶着,他再不唱,谁顶呢?咱一袖红可是从来没塌过台子呢!娃唉,我这些年就把你一个当亲娃呢!这你是知道的,娃唉,你坐着,我立马得上台去了。”
瞎四没吭,也没动。大耳朵老汉刚要起身,他却说:“把我的银子盘盘,给我,我走。”
“天爷!”大耳朵老汉声音软了,“你这一退台,戏已没多少人看咧,赔得大家伙儿一天只开两顿饭,加上给你看病那大夫,一下就拿走……咳,数儿大得我没法给你说。”
瞎四听着,大下巴骨子一闪一闪。忽而从前台传来水镜凄凄惨惨的哭腔,一声就将瞎四脸上的肉吊得乱颤。
瞎四的大下巴骨子又闪了一下,轻声说:“算了,银子我可以不要,只有一个心思,让我领水镜走。”
“这好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心?当着大伙儿的面,咱男人说一句话打一堵墙,你一分银子不要,我答应让水镜跟你走。只一点不可强求,也要水镜自个乐意,你想呢?”
他点点头,凳子响了一下。
不一会儿,水镜下场了,被叫了过来。大耳朵老汉当着瞎四的面,对她说了瞎四的心,让水镜当众人的面,只说一个字:“行!”或“不!”
瞎四挤着眼,一张脸全部对着水镜,腮上的肉,没有规律地闪动着。
水镜低下头来,流出泪了,吸鼻子的声音很响。瞎四坐着的凳子,随着这吸鼻子声咯吱咯吱的,像虫子被刀切;接着,瞎四的一双眼睁开了,眼皮里是一片稀稀烂烂的红。
水镜正沉痛地吸着鼻子,一看见瞎四的眼睛,吸鼻子声骤然停了,匆匆说了声:“不!”扭头就跑了。
瞎四猛然站了起来,浑身哆嗦,随着就迈开了步,却被两只手抓住了。但他没挣扎也没喊,嘴张了两下却无声,就坐下了,头一低,双手叉在了额头上。
片刻,水镜又上台了。旋即,前台传来水镜欢欢喜喜的唱段。瞎四就在她的唱声中抬起头来,对大耳朵老汉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这一身功夫,也是你给的。我忘不了你的恩。我走!”说着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
大耳朵老汉连忙过去搀,瞎四却以极快的速度抓住了大耳朵老汉的手腕,似乎是搭了一下就又松开了。
大耳朵老汉一声没吭,叫两个人将他送走,然后迅速回身,跑到后台深处,打开常用药箱,吞下一丸乌黑的药蛋子。人们这才看见,他的手腕已变成紫色,肿得像大杠子馍。
瞎四就这样回到了我们村。他的父母原本丢下两间房,一间瓦的,一间草的。年代久了,已经到处是窟窿。村里人念着他红火时的慷慨,可怜他眼下的凄惨,就合着伙给他修了房灶,凑足了粮油柴,荒了十几年的三亩坡地,也被人们帮着垦种了。
瞎四却没有一句谢词。每早起采,就拄着一根木棍,一下一下地戳着地,探着路,村外村里慢悠悠地转。一直陪着他的,是这几年从他那里得益最多的团宝。团宝和他同吃同住同转悠,还叫老婆帮他做饭。他也不说一个谢字。
后来,他就只围着东井转了。慌得团宝寸步不敢离他。再后来,他不再转了,一来就坐到东井边上的石条儿上,一坐一晌,一声不吭。团宝嘴笨,也只好陪着他一声不吭。
终于有一天,他说话了,他说:“咳,空的,啥都是空的。”
团宝想了想他的话,就赶紧偏过头去看他的脸色,见他的脸色神圣得像个菩萨,就没吭气。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说:“也、也不是啥都空;就说这东井,就有水充着,就、实着。”
他先是没应,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它的水太甜了,人才爱绞。绞完了,就空了。那水,也不是它的。它,是空的。没水的时候是空的。有水的时候也是空的。”叹口气,“咳,空的,啥都是空的。”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瞎四就在我们村的西口,摆出算卦摊子。一条官道正从我们村的西口通过,来往的人多。几个卦算出去,名声就响了,寻他算卦的也就海起来。他却从此不出门,每日只接三个人,声称:“卦不过三。”
于是,就有人上百里路赶来,在我村住上十几日,才能排上了号。
每日三卦过后,只有团宝能拍开他的院门。人们问团宝,他关了门以后在屋里弄啥?团宝开始不说,撑不住人们一直问,就只好说了:“他顺南墙站着,这样,一动不动。”说着说着就学了瞎四站立的姿势。立即有人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