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作者:郑彦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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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了进来。
  王财东是为一场土地官司来的,打官司的另一方也是一个财东。两家势均力敌,可是王财东的钱财,快被这场官司耗尽了,明日县里又要开审,便来求个先知。
  七冲给表叔看了座,围着表叔转了两圈,说:“放心上堂,必胜。”
  王财东心里还不踏实,问瞎四,瞎四说,一个地方,只有一个人能通神,咱这儿,就七冲娃了。王财东这才欢天喜地走了。
  第二天一上堂,王财东果然胜诉。于是喜不能禁,选了一方上好的柏木,请来上好的匠人,做了一方九尺柏木匾。黑乌乌的漆面上,闪着两个烫金大字:神座。敲锣打鼓地送来,敲锣打鼓地挂在瞎四家的堂屋,把一个普通的日子硬是弄得跟过节似的。
  七冲坐上神座的时候,很不太平,南边北边都有战争,乱世之下,卦象多变,必须卦卦认真,一卦失算,就会毁了名声,倒了牌子。
  正是由于他的敬业和谨慎,七冲的名声更盛了,但他依然遵守养父的训导,每日只看十二卦。瞎四也彻底放下心来,每到寅时,只要不下雨落雪,他都会走出院门,迈着太极步,到田野里去转悠,直到日头正午,才回到家里。
  端午节这天,风和日暖,路上田间,不断有青年男女的嬉笑声传来,却始终未乱了瞎四的太极步。他那很规律的轻步,飘动的长须,以及闭着的眼睛,给端午节的田野添了不少仙气。
  像平时一样,人的影子刚刚正北,瞎四就走进家门了,步子却没像平日那样舒缓,竟立住了,因为他听见七冲在与一个女子谈笑。那女子笑声很小也很柔,七冲的话里也添了很多温热气。
  瞎四捋了一下胡子,很响地咳了一声。
  七冲慌忙从屋里出来,小心地叫:“大。”
  他没有应,径直走到屋檐下的台阶跟前,坐到草坯上,盘腿合目,轻声问:“卦还没罢?”脸上已经静若空谷。
  “罢了……”
  “罢了送客。”他捻着长须,平静地说。
  “大……”
  “送客。”他仍捻着长须,声音不高也不低。
  那女子满脸飞红,极软极柔地告别一声,迈着碎碎的步子走了。七冲看着那女子出了门,就垂手立在瞎四跟前,小心地说:“大,我做饭去。”
  瞎四不应。
  七冲低下头来,半晌,又说:“大,我做饭去。”
  瞎四这才说:“每夜睡觉前,我叫你念啥话?”
  七冲又低下头来,说:“不求功利,不近女色。”
  瞎四仍然捻着胡须,脸上仍然静如空谷:“说了,就要做。”
  七冲抬起头来:“大……”
  “人之所以能贵,在于能节制。不要想着得,得到的一切,都是空的。”
  “大……”
  “女色也是空的。”
  “大……”
  “大对你如何?”
  “恩重如山。”
  “那就照着去做。”
  “……”
  “去做饭吧。”
  七冲快快去了。第二天早晨,瞎四出门不久,七冲也出门了。还不到午时,他就匆匆赶回来,却见瞎四已经端坐在草坯上。禁不住满脸惊慌,“大……”
  瞎四没有捻胡须,双手搁在大腿上,不紧不慢地说:“跑了那么远的路,说了那么多的话,你也累了饿了,去做饭吃吧。”
  七冲更是惊慌:“大……”
  瞎四仍那样端坐着,轻声说:“我教了你十二年,不及女人一句,我已无地自容,你不要做我的饭。”
  七冲脸上爆出汗来,弯腰上前一步:“大,我对天发誓。”扑腾跪下,“我娶了红红,若对您有半点不孝,天打五雷轰。”
  瞎四却入定了,石雕般一动不动。两天过去,仍然一动不动,任七冲怎样劝说,就是不进水米。呼吸越来越弱,一呼一吸之间的间距越来越长,脸上的血色,也越来越少。
  七冲急了,请来团宝。因为七冲主卦后,团宝轻易不来了。一进院,七冲就关了门,悄悄诉说了事情的经过,要团宝劝说瞎四。团宝却问:“你给你大回话没?”
  “回了,回了两天两夜。”
  “说你不再见红红了?”
  七冲低下头来。
  团宝一只手抬起来,似乎要打七冲,“你不要你大的命了?!”声音低而威严,手却狠狠地从七冲身边甩下去,急匆匆走到瞎四跟前,声泪俱下:“兄弟……”
  瞎四仍然一动不动,团宝去搀他,竟然像山石一样沉重,团宝颓然坐下:“兄弟……”
  七冲的眼泪也淌出来了,眼泪珠子很大,从眼眶里滚落。他仰头向天,那泪珠子就滚进耳朵。
  七冲终于低下头来,眼泪也无了。他走到瞎四跟前,轻声说:“大,我再不见红红了。”垂手立着,挤着眼。
  也真灵,瞎四脸上很快上了红色,气也很快匀了,竟张口了:
  “同着你团宝叔,你发个誓,对天。”
  七冲赶快点了六炷香,朝天作个揖。
  瞎四又伸出手,抚在草坯旁的砖地上:“对地。”说着抬起手。
  七冲过去,跪下,在瞎四刚才抚过的砖头上,很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出了血。磕完了,就晕了,一拐腿,跌倒在台阶上。
  团宝慌忙过去,将他扶起来。瞎四却伸过手,在七冲磕头的地上摸,食指触到了那片血。他将食指伸到鼻子边,闻了闻,才长吁一口气,站了起来。
  第二天,瞎四仍是寅时出门,仍是迈着太极步到了田野,仍是午时归来,归来时,七冲已在厨房做饭了,风箱扯得吧嗒吧嗒响。
  吃饭时无话。吃完饭,瞎四问七冲:“今响,卦气足么?”
  七冲低下头来,眼挤住,“还足。”
  “足了就好。”右手捻捻黑亮的长须,“后晌跟我面壁,回回六气。”
  “嗯!”
  第三天,瞎四午时归家的时候,却被一个陌生的小伙儿迎住了。小伙儿叫他老伯,自称是七冲的弟弟,名叫八冲。说七冲跟红红跑了,家里钱财一分没动,为了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派他来照料瞎四。
  瞎四听了,竟木桩一般站着,没有动弹。
  八冲急了,连喊两声老伯,瞎四的下巴才动了一下,长须就抖动了。他说:“我没有娃,从来没有过。你回去吧。”
  八冲再说,他只是摆手叫八冲走,直到八冲离开家门。
  院门关了。卦也歇了。一村的人却急了,许多外地客人住在村民家里等着算卦,七冲走了,瞎四又歇了卦,一村人的营生受到严重影响,却又束手无策。
  两天过后,瞎四仍迈着太极步。踏着寅时的准点,出门去田野了。一村人急慌慌地想近到他跟前说话,几乎想求着他起卦,因为不少住在村里等着算卦的客人已经离开。还有十几个人切切地等在这里,如果瞎四重新起卦,村里人的日子还会和以往一样好,如果不起卦,村里人的日子就会回到过去。但是没有一个人好意思到瞎四跟前去说,因为人们惊奇地发现,瞎四那黑亮的胡须,一下子白了许多,也少了光泽。
  团宝终于知道了全部事情,就又陪着他走动了。团宝的头发和胡子还很黑,虽然他只比瞎四大两岁,却显得比瞎四年轻。团宝劝他说:“如今这年头,啥都不像啥咧,你不记得,前几天保长来说,皇帝在紫禁城里好吃好喝供着,还不知足,硬要到满洲国当日本人的儿皇帝,国事家事,都是一样的么。”瞎四听了,却不吭。后来,他又像许多年前一样,坐在了东井边上的石条上。团宝也就陪他坐着。再后来,是一个斜阳明媚的后晌,瞎四还坐在石条上,感叹说:“咳,空的,啥都是空的。”
  团宝想了想他的话,就赶紧偏过头去看他的脸色,见他的脸色神圣得像个菩萨,就没吭气。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说:“也、也不是啥都空;就说这东井,就有水充着,就、实着。”
  他先是没应,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它的水太甜了,人才爱绞。绞完了,就空了。那水,也不是它的。它,是空的。没水的时候是空的,有水的时候也是空的。”叹口气,“空的,啥都是空的。”
  他俩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俩完全重复了二十年前的神情和语言,而且重复得很认真。说完了就又坐着不动,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只有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在井里。
  2007-5-27于河畔木屋
  
  [责任编辑 杨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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