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我在废墟的南坝

作者:阿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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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当我问起她这次死里逃生对她是否有伤害,她语气平静说:“像一场梦,现在没有伤害了。”我感觉她的平静里还有超脱。
  晚饭后坐在操场边一架木椅上,看着天像平常一样黑下来,但感觉已经不是天在变黑,而是时间在变黑。在我的血管里。在我的心里。帐篷内外混乱不堪,跑道上人来人往。有人在做饭、吃饭,有人拿了塑料脸盆或桶去外面洗漱。我坐在木椅上,瘫软如泥,什么也不去想。往日的同事路过,平常在同一栋大楼同一层大楼上班的熟人路过,也不去理会。有一阵子,分明感觉自己从混乱的现场游离出来,从深重的灾难游离出来,没有丝毫的力气去承担记忆与眼前的真实。
  起风了,尘土飞扬。我从木椅上站起来转过身。没有归宿,没有惊恐,没有孤独。直到看见我单位的领导老何,直到老何带我在简易帐篷里找我们的朋友老胥,我才回到沉浸在黑夜的地狱里的逼真,并在地狱破碎的封盖上找到几缕人间烟火的温暖。
  老胥是中学的老师,与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他刚从信用社的废墟回来。整个下午,他都守候在挖掘现场。他的同事严志书和妻子刘园园都在地震中遇难。
  抗震棚里没有灯,看不清老胥的脸。在这样的背景见面,我们自然没有平常的打趣和戏谑。老胥告诉我,坟坑已经挖好,掏出来立即就埋,天气越来越坏。
  说话间,风越刮越大,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棚布上,尘土一股股卷进棚来。我们不管这些,继续着交谈。老胥也是死里逃生,地震发生时正在镇上的家中午睡,光着脚跑到后院,还是被埋在了废墟里,好在他反应敏捷、身手矫健,毫发无伤,自已从废墟里爬了出来。在街上捡了双鞋穿在脚上,立即跑回中学去看自己的女儿和学生;看见学生和女儿没事之后,又跑到小学去看自己的爱人和学生;见爱人和学生没事,第三个冲进小学的废墟,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家长开始救援埋在废墟下的学生。老胥是南坝地震现场的亲历者,也是第一时间的救援者。从地震发生十几分钟之后到晚上九点,他独自与人合作共挖出三个幸存者和五个遇难者。老胥的讲述还算不上平静,但已经趋于平静。我能够想象他在惨烈的现场救援生命的激越与激烈。讲述中,他用到一些形容词,一些修辞,但不是为了夸张和伪饰,而是为了表达留存在他记忆里的洪流般的恐怖与温热。老胥流泪了,看得出他在克制,但他又克制不了。我从未见过一个说着形容词与修辞语的人哭泣。我没有准备。那一刻,我确信自己看见了一颗善良、纯朴而勇敢的心的剖面。
  老胥还告诉过我一个细节。在救援的间隙,他看见几十具小小的尸体横七竖八摆放在公路上,很凌乱,便过去一具一具整理。他说他相信人的死是有尊严的,小孩子的死也有尊严。
  老胥活了下来,除了身上穿的一件背心、一条裤子什么都没了,手机也没能拿出来。唯一一件背心,也拿去遮了遇难女老师的身体。
  “只要人在,比什么都好。”这不是一句安慰的话,而是死里逃生者的切身感受。
  
  5月18日 晴
  
  凌晨1:08,发生了一次强余震(第二天方知,震中江油六合,震级6.1)。后余震N次。我从强余震中坐起,以为要死,心跳得厉害,直到一股暖流从一只陌生的手传递过来,才渐渐舒缓下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多睡了一个人。
  早上醒来,身边已经没人。对面丫头坪的阳光很好。陆续有人拿了盆子去沟边洗脸。记起昨夜雨后插在指挥部办公室帐篷外面桉树上充电的电池,跑过去取。
  早上的空气真好,我去叮当泉坐了一阵。看着脚下的南坝,看着废墟,我知道很多人已经无法享受这早上的空气了。叮当泉是一泓名泉,三国时马藐就喝过它的水,唐时李白也喝过。二十多年前我也喝过。它甘冽、醇厚,像是自然与历史共同酿造的美酒。
  太阳一点点升起来,麦地开始流溢火苗。麦子成熟了,天天都很热;麦子无人收割,很热的是人们的恐怖,很热的是部队官兵抗震救灾的热血与汗水。
  国旗在小学的废墟上高高地飘扬,有凤翅山的青翠衬托。废墟上,最显眼的是消防救援队员的橘红色。
  从叮当泉回到中学,在学校值班室外有老胥和另外两位老师:龙斌和汪必伦。跟老胥一样,地震发生后,龙斌、汪必伦、小学陶老师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家长、志愿者都跑到小学废墟上救援。尘烟未尽,他们率先救出了露在外面的五个学生。他们传递着从废墟救出的孩子,为幸存的生命欢呼、亲吻;他们传递着遇难孩子的尸体,为不幸的生命悲痛、哭泣。有一个叫磊娃子的学生没有能救出,他在废墟下哭喊,他的身体被圈梁压住了,找不到工具。说到磊娃子,老胥的眼睛(写到这里,又发生强余震,6.4级,震中青川板桥)又红了。老胥说:“没有救出磊娃子是整个救援过程中最遗憾、也至今都让我心疼的事。”
  中学的张海军老师也参加了救援。在临时抗震棚见到穿橙黄色运动背心的张海军,年轻,结实,看上去像一名体育老师。他向我讲述了一个细节:一位压在横梁下的女生不停地对旁边一筹莫展的爷爷喊:“爷爷快救我,爷爷快救我!”他找到一根钢钎伸进去撬横梁,女孩突然哭喊起来:“好疼,我就这样,我就这样。”他便没敢再撬。“我明天不来上学了。”女孩对爷爷说。幸运的是,女孩在晚上被救了出来。
  在张老师住的抗震棚对面,我有幸遇到了从水观乡马鞍石逃出的三位灾民,两夫妇和一个年轻人。他们自称他们三个很可能是马鞍石全部的幸存者。夫妻叫严志满、李孝会,年轻人叫王飞。严志满一家很可能也是马鞍石唯一幸存的家庭。大女儿李霞在绵阳工程技术学校读书,小女儿李晴是南坝中学初中二年级学生。早上的棚子里显得有些空阔、寂寥,严志满夫妻的眼睛里除了茫然更多的是庆幸。王飞的老婆和不满一岁的孩子连同整个村子顷刻之间没了,他自己在山上放牛得以幸免于难。
  三个人的讲述证实了头天车上那位同行者的话:马鞍石全部报废了。马鞍石有七八十人,外出打工的有十几个,但从外面进来帮工、打矿、运矿的还有三十来人,现在晓得的就活下来他们三个。严志满两口因为上坡薅草活了下来。12日午后地震发生时,他们眼睁睁看见对面的山体滑坡,半坡上的村子瞬间消失。据严志满描述,那一瞬山体和泥土都变成了液体,像一河黑水奔涌而下。那一刻,地动山摇,烟尘四起,他们自己也是坐了好几百米的土飞机幸存下来的。
  王飞讲到一个细节,地震发生时山崩地裂,滚石从山顶滚下来,绝望之时他只好转过背任凭滚石打。王飞一家六口,死了四口:父亲王正文、母亲冯邦会、妻子苏亚和他们刚刚五个月的婴儿。
  在马鞍石三个幸存者旁边,我见到了刚刚在这次地震中成为孤儿的王香。她六岁,在南坝上幼儿园,也是幸存者,她的父亲母亲都死在水观的矿山。王香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有一张轮廓分明富有立体感的嘴,很乖,偎在她小表姐怀里,双手抱着一瓶矿泉水。当老胥克制不住内心的悲情伸手去抱她的时候,她一边躲闪一边哭泣。当她听见我说我要把她带回平武时,她丢了矿泉水,紧紧地抱住她的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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