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我在废墟的南坝

作者:阿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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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级余震,震中青川。)
  看见男孩额头上的伤疤,过去问,也是南坝小学的幸存者,12岁,叫李杨,六年级1班学生。
  和李杨坐在路边一块麦地里,能够感觉到阳光里的潮气和风。
  李杨告诉我,他们六(1)班的教室在旧教学楼三楼,发生地震时他刚进教室坐在座位上。这之前,他进教室放了书又跑出来跟几个同学靠着栏杆说话。问李杨学习成绩咋样,“不咋样,一般般。”他回答得干脆。看得出,李杨不是老师特别喜欢的那类乖娃娃,个子高,座位很可能在后面的扫把角角里。李杨班上有50人,被埋在废墟里的有四十多人,死了14人,他晓得名字的有陈世明、郭万江、文甫磊、文晶晶……
  “摇地震的时候,有人喊躲到桌子底下,有人喊躲到墙角角里,我躲的是墙角角。跑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同学没动,像是被吓憨了,我还冲过去拉了他一把。我们躲在墙角角里的五个同学都活了,廖绪文、赵建军、王剑肖、盂昆林。陈世明躲在桌子底下死了,一张烂桌子抵住了他的背,一根水泥柱头压住了他的脑壳,早先一只手还在动,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同学的衣裳。”李杨对我讲,“地震过后我发现自己还活着,旁边的几个好朋友也活着,赵建军还对我喊‘李杨,莫怕,我们把砖头挪开,还能活’。大约过了半小时,就有人来救我们。孟昆林和王剑肖疼昏过去了。”李杨告诉我,救了两个小时才把他们几个救出来。刚救出时,周身没一点力气,站都站不稳。陈世明被救出时就躺在他旁边,陈世明是喊了声“妈妈”后断气的。
  说话间,太阳突然变得热烈起来。我注意到李杨额头的伤已经结痂了。
  上午九点过。何家坝渡口。
  对岸的何家坝驻满了部队。上面的丫头坪、檬子树也都驻满了。除了军营,还有战地医院、灾民安置点。
  阳光是没有遮拦的火,烘烤着地上巴掌宽的裂缝。残剩的植物萎蔫了。到处都有奔忙的官兵的身影,个个都有着黝黑稚嫩的脸庞。官兵绿色的身影给南坝带来了安全感。
  铁皮船一刻不停地穿行于两岸,从对岸运送着搜救队员和部队官兵。等着背救灾物资的灾民坐在岸边麻柳树的树阴里。有直升机飞进石坎、水观。有直升机降落,有部队首长下来。有官兵在抬预制板搭桥。在烈日里看这一切,不知不觉又有眼泪溢出。有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打电话,安排做三幅标语。第一幅:平武人民深情感谢所有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们。第二幅:危难时亥8见真情,感谢亲人解放军。第三幅:手牵手,你我同在;心连心,难关共渡。
  中午回来,在麦地边的帐篷里见到南坝小学四年级2班的女生严静。她坐在床上,显得很文静。严静的教室在旧教学楼二楼靠楼梯。地震发生时她刚坐在座位上,因为是体育课,教室里只有二十几个人。开始她以为是幻觉,等剧烈震动才往外面跑。
  严静说她是被人从废墟里救出来的,是楼梯口的保温桶救了她的命。地震停止后她听见一位大姐姐在下面喊:“哪个帮我搬一下身上的砖头!”严静伸手去搬了,搬不动。她听见旁边的张小文在喊她:“严静,严静,我好害怕。”严静的班有57人。逃生出来她就没再见到过一个老师和同学,她不晓得她们班死了多少人。
  看上去严静没有受伤,但我发现她的脸色白得不正常——文静里藏着恐惧。
  与严静住在同一帐篷的还有一个少妇,她面色红润,体态丰满,看上去尤其健壮。她的身边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儿。问少妇从哪里来,她说从沙湾。我知道沙湾,在桐子梁前面的山脚下,是这次地震中山体滑坡最严重的一处。少妇告诉我,沙湾死了12个人,有一户人家被埋。地震时她抱着娃娃跑了出来,看着后面的房屋垮塌。她的爷爷、婆婆在另一间房子里,也跑出来了。地震时她的男人在南坝公路边洗车,逃过一劫。少妇说,她亲眼看见不远处的山垮下来,漫过半边桥,堵了大半边河。她还说,地震时她看见大河像彩带一样飘了起来,河水突然倒流。少妇是抱着孩子领着老人翻薛家山走巩固梁逃到南坝的。
  午饭后,又是一段困顿而炎热的无法躲藏的时间。很多人都坐在中学操场外的矮墙上。我走过去与一位头缠绷带的大爷攀谈。他叫谭思华,今年63岁,地震的时候正在帮人家修房子,被埋在废墟里,靠自救钻了出来。13日晚上才得到从县里来的医生的救治。后来又得到从河南来的军医的治疗。
  老谭的孙女就在旁边,她告诉我,她叫黄月,南坝小学五年级1班的学生。“我感觉像一场梦。地震来时我在二楼教室里,跑到楼梯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矮墙上,我见到了南坝小学校长何晓兵。他认识我,叫得出我的名字。
  何晓兵告诉我,在这次地震中,他可能有两百来个学生遇难,有6位老师遇难,他自己的母亲、舅母、侄女也都遇难了。在不断移动的有限的树阴里,我没有问他太多。他眼睛里干冰—样的泪花让我欲言又止。
  时至今日,我都无法录下遇难的学生的名字,但可以录下遇难教师的名字。他们是:张兰(女,34岁)、任维志(45岁)、方秀琼(女,31岁)、曹红梅(女,22岁)、杜正香(女,46岁)、庞朝新(43岁)。最年轻的是曹红梅,今年2月刚刚结婚。
  坐在矮墙上的还有南坝小学幸存的两位女老师。陈光荣是我的学生,中午在父母家里吃了饭正走到学校大门口,看见红光一闪就昏天黑地。身材窈窕的黄玉显得沉默。陈光荣告诉我,黄玉的女儿任诗雨遇难了。我不敢问黄玉。我只是看着她,希望通过目光传递给她一点安慰、一点希望。
  在朋友老胥为县教育局写的采访稿里,我读到了黄玉口述,摘录如下:在地震发生的瞬间,我有两份担心:8岁的女儿任诗雨在小学读二年级,我带的五年级2班要在下午第一堂课考英语。我不能准确分辨这两份担心哪个重哪个轻,我只能说,这其实是一份担心。在奔向学校的路上,我先看到我班上的两个学生,他们说同学到得很整齐,听说有几个同学还活着。我哪里还怕什么余震,跟丈夫一口气跑到女儿教室的位置。哪里还有教室!家长在用檩杆撬,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救出了活着的严字。丈夫怕我受不住刺激,把我扶到一边。好多家长来帮忙,他们用力刨着,手很快烂了!我看他们找来斧头,使劲砍一张拦路的铁皮,救出了四个小孩。我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泪水就不住地淌,心底只残留了一点很渺茫的希望——女儿也许有救……在昏昏沉沉中,不知不觉挨到天黑,有老师来叫我去辨认女儿的尸体。在成排的尸体里,我一眼看到女儿的衣服。我把盖在她脸上的纸揭掉,轻轻抱起她,她的身体软软的,四肢没有明显的伤痕,脸也还算干净,只是鼻子给压歪了一点……我连续好几次晕倒过去……第二天天刚亮,我独自去看女儿的尸体,泪水湿透衣襟!谁能理解年轻母亲失去爱女的滋味?为什么命运把人生中最不能承受的痛楚强加给我?苍天不公啊!在夺走我女儿的同时,竟然也夺走了我的21个学生的生命!死去的学生和我的女儿在我的眼前忽明忽暗,我知道这是幻觉。在我心里,班上的学生和我的女儿同样可爱……在走访家长核实死亡名单时,我和每个母亲抱成一团放声恸哭,流泪人劝流泪人,我哽咽着说:“这是天灾,没法,怨谁也不行……”我没有请假,也没有休息,我坐在地震的废墟前守望这些早逝的生命,我想用母亲和老师的双重名义送孩子们最后一程……
  夜里余震,惊醒后再也无法入眠,与老胥谈起黄玉的女儿任诗雨。老胥记得她,读幼儿园时就在老胥的爱人王老师班上。老胥反复地说,他忘不了她的羊角辫,她的小酒窝,她的大眼睛,她的瓜子脸。
  “她天真,可以带给每一个人快乐,她走路跟郝璐妍一样,也蹦蹦跳跳,爱唱《小燕子》。她虽然只是个7岁的小姑娘,但她拿眼睛看你的时候你会感觉到温暖和美。”老胥这么讲,我的眼前也幻化出一个小精灵,她站在漆黑的夜里,只浮现出羊角辫、小酒窝、大眼睛。
  
  5月20日 阴
  
  我要走了。没有离不开。灾民住进了帐篷,得到了救助。部队越来越多,驻扎在涪江两岸。大型机械排列在对岸的河滩上。浮桥快合拢了。
  我在废墟的南坝。70个小时。
  清早,从帐篷出来便没再见到老胥。也没有看见老何。太阳没了,气温骤降。阴阴的天光里透出一些惨淡。去指挥部找一瓶矿泉水路上喝,没找到。想托熟人要一瓶,想一想算了。
  去帐篷找老胥道别,只见到王老师。王老师说:“真要回去,你就莫等伙食团的饭吃了,我给你泡方便面。都在说还有强余震,你最好早点走。”
  不等我答应,王老师就开始拆面、泡水。
  方便面吃得我发吐,没吃完,看见指挥部伙食团开饭了,就过去排队,分到碗稀饭、一勺咸菜。
  一个人从叮当泉下到街上,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没有言语。早晨的废墟显得尤其沉默。看见的人也都显得沉默。穿橘红色衣服的救援官兵正走在通往废墟的路上。
  从街口转进南坝小学,我最后看了一眼小学的废墟。
  渡到涪江对岸,我没有急于赶路。我在河滩上站了很久。永别了,南坝!这永别不是我与南坝地理关系的结束,仅仅是我与废墟南坝的一种道别。我知道南坝已经消亡。我知道南坝不会消亡。视线从已经变得遥远的巩固梁、牛心山、桐子梁向下移动,废墟、废墟、废墟,最后停在废墟间的空地上——成千上万的军人正在把废墟变成战场——停在小学鲜艳的五星红旗上……别了,南坝!南坝,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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