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中秋
作者:郭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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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了。爹说是吗?这梨树名义上是咱们家的,但又不是咱们家的。六月要说话,被爹阻止。爹接着说,这一个梨树要长成,需要阳光、水等等。阳光不是咱们家的吧,水不是咱们家的吧,就算阳光是照到我们院里的,水是下到我们院里的,可是当初的那个树种呢?既不是爹造的,也不是娘造的,说白了,压根就不是人造的。六月问,那是谁造的呢?爹说你说呢?这是第一个不能独占的道理。第二,这任何东西,大家分享才有味道。比如,你娘给你做了一件花棉袄,你穿上的第一个想法是啥呢?是让别人看见。这梨也同样,大家一起吃,就有味道,再说,你吃一只是梨的味道,吃两只还是梨的味道嘛,既然都是梨的味道,还不如让大家都尝尝,你说呢?六月的嘴还是嘟着。爹说,还想不通,你就想想那梨树,这八十七只梨都是它辛辛苦苦结出来的,可是它自己又吃掉多少呢?
六月被爹的话一怔,只觉得心里有无数的窗户一下子被爹打开了,平时再平常不过的梨树一下子高大起来。六月说那送几只呢?爹说,不是让你们算了吗7每家五只,十二户人家,六十只,还余二十五只,给你姐留十只。当爹说到姐时,五月和六月心里惭愧了一下,他们都忘了,爹却没有忘。爹接着说,然后还有十五只,是咱们的,你们看爹的这道算术题做得咋样?五月和六月面面相觑。爹说,如果没有不同意见,你们两个就赶快去送。但二人却迟迟不肯动身。爹笑着说,还想不通?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最后,六月说,爹你还是再数一遍吧。爹说你们不是数过了吗?六月说,我数了八十五,我姐说她数了八十四。然后立即用目光把五月的嘴堵住。五月会意,掩了嘴笑。爹就数。五月和六月的心就咚咚咚直跳。爹小心地把梨数完,赏识地看了一眼六月,说,我们六月看来是个学算术的料子,没错,就是八十五。六月和五月就整个变成一对惊讶。
装了梨的绣花挎包有些沉,六月先要自己背,但背到身上发现迈不开步子,只好交给五月。不知为何,六月看着背了梨的五月像是一个梨树。六月把这一发现告诉五月。五月说,如果是梨树才好呢,春天可以开那么漂亮的花,秋天可以下那么多果子。六月说,看把你美的,那你变成梨树啊。五月说,如果我变成梨树,你就做我树上的梨吧。六月被五月的话惊了一下,是啊,假如自己也是一只梨呢?那今天是该留在自己家里,还是送给别人家呢?假如送给别人家,他该在谁家留下来呢?杏花家吧,留在杏花家让杏花吃掉吧。吃掉不就没了?就有一只梨在杏花的手里,一块一块少着,最后只剩一个核了。六月看见,杏花最后干脆把那核都吃下去了。六月的旅行就开始了,他先碰到的是杏花的白牙,然后是肚子,穿着红花肚兜的肚子,然后是肠子,花花肠子。不多时,杏花的肚皮上就长出一棵梨树,开白花,散香气,招蜂引蝶。那还不如让五月吃了呢,那树就可以长在自己家,长在自己家炕头上,一树的梨,平时他躺在被窝里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它。
汪汪汪。听见狗叫,杏花从院里跑出来,抱了狗的头,示意五月六月进门。五月六月用目光把花狗批判了一通,迅速地进门。杏花娘已经揭起上房门上的花门帘。五月六月亲戚一样进门,却没有上炕。五月把身子一扭,六月从包里往出掏梨。杏花娘说,你爹呢?六月说在家呢。杏花娘有些意外地说,啊,他是提前培养掌柜的啊?五月说,对,我爹说,等杏花一进门,他就把掌柜的交给六月。六月的脸就红了,庄严了神情,一只一只往出掏梨。往出掏第三只时,杏花进来了。六月看见,眼前的杏花就像一只梨。
够了够了。杏花娘过来把挎包口子系上了。六月说,我爹说每家五只,放不够他会生气的。杏花娘说,你爹也真是,就一棵梨树,能结多少呢,全贡献了。但六月还是坚持又掏出两只,然后告别。不想杏花娘却让他们等等,说着,快步出门。五月六月要走,被杏花拦在门口。不多时,杏花娘端了一碗花红过来。五月六月推辞着,杏花娘不由分说,解开五月身上的挎包,倒在里面,说,这是讲究。
五月六月没有想到,往出走时挎包是满的,往回走时更满。二人汇报战果似的往面板上掏着战利品,一边掏一边给娘做解说,这番瓜是谁家的,这花红是谁家的。说实话,往出走时,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这一树梨可是他俩看着长大的,从豌豆那么大一点儿直到现在的样子。现在,却要把它们送到别人家去,不由人心里酸酸的。但当把六十只梨送到十二户人家,看到伯伯婶婶们的感激,听到他们的夸奖,特别是当他们想方设法从家里搜寻着给他俩装各种好吃的东西时,他们就为出门时的小气惭愧,心里暗暗升起对爹的佩服。现在,厨房面板上少了六十只梨,却多了数不清的香瓜、茭瓜、苹果、花红、玉米等等。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这些瓜果和秋田上,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六月蹲在灶门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些物儿,思绪像房檐上的燕子一样翻飞。真是有意思,自家的梨到了别人家,别人家的东西到了自己家。原来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可以变换的。六月突然想起爹的那句话,阳光不是我们家的吧?水不是我们家的吧?那阳光是谁家的?水是谁家的?
六月去上房找爹,爹不在。就到后院去问娘。正赶上娘挑了水往回走。五月提着一篮子麦秸秆,看来要下长面吃了。每次要下长面时,娘就要姐从草垛上撕些麦秸来。娘说麦秸火硬,好下面。真是有意思,长面是小麦磨的白面做的,而下长面却要麦秸,这不是自家人烧自家人嘛。上次帮娘烧火时,他想到这个问题,给娘一说,惹得娘笑了好半天。娘从笑里出来,说,这个烧不是很厚道嘛,麦秸让麦穗在它身上长成,最后还要把它烧熟,这麦秸真是够厚道的。最后自己落了个啥呢?可是麦秸为啥不直接烧长面,而要隔着一个锅,锅里还要有水?正在切面的娘像是被谁掐了一把似的,停下手里的刀,回头看六月。说,你的个小脑瓜里咋这么多稀奇古怪?六月说本来嘛。娘跟它们打了一辈子交道,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你往灶门上一坐,问题就比娘刀下的长面还多。六月说本来嘛。娘说,不过这还真是一个问题,那你告诉娘,为啥不直接用麦秸烧长面,而非要有一个锅,锅里还要有水呢?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学着娘的口气说。娘被六月惹笑了。平时,每当六月向娘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时,娘就说,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儿,要问,你问老天爷去。但六月还是想知道个究竟,就去问爹。爹想了想说,这锅里面是水,锅外面是火,中间是铁,而锅里下的面条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可以看作土,麦秸是木,你看看,这不是金木水火土都全了吗?只有金木水火土全时,我们才能吃到美味,一顿饭是这么做熟的,一个人也是这么成熟的。六月觉得爹的话里有话,却不能明确,但觉得爹毕竟让他把一个浑沌的问题分成了渠渠道道儿,心里又给爹加了一个佩服。
吃过午饭,爹和娘要上地。六月说过八月十五还上地啊。爹说,土豆也想回家过八月十五呢。六月一愣,心想爹说得对。娘说,这是老古时传下来的,八月十五之前,所有的庄稼都要上场呢。六月问为啥呢?娘说,问你爹吧。六月看爹,爹已经扛了锄往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