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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实现:重读弗洛姆与马斯洛
作者:夏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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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实现”之难,可以从两方面去看。
先看“宏观时势”——当今世界变化太快,以本土语境为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降的中国社会景观判若两截,以前国人须为日常温饱而奋斗,目标大体明确(诚然而今仍有诸多弱势群体须为温饱而奋斗),问题是当另些人生存已不成问题后,“人该怎么活?”反倒有了悬念。因为他们没有充实的“价值内存”来为自己“定向”与“定位”。“定向”是指人生价值取向,“定位”是指社会角色遴选。
再看“微观人格”——马斯洛说,“自我实现”若作为某种“相对完成的‘事态’”,只有少数人才做到了;“在多数人那里,自我实现只是希望、向往和追求”,尚未达标,但在心理诊断上仍可显示为“指向健康、整合、成长的驱力”35。他承认真正的“自我实现者”在全民人口中比例甚低,大致只占百分之一甚至百分之零点五,虽然“从原则上看,任何人都可能成为美好的和健康的人”36,但实际上,全民心理基本上处于“亚健康”状态,只是人们习焉不察而已。
有损“自我实现”的人格障碍症结何在?弗洛姆一言以蔽之:源自“人对自己的不关心”37,或对“自身利益之含义”的狭隘理解38。这就是说,当人仅仅把“自己”或“自身利益”与金钱、权力相连,而淡忘“人何以成为人之所是”才是人生第一要义,这就不免使人陷入如下怪圈:看表面,“人们过分地关心他们的自身利益”,但究其质,“他们并没有充分地关心他们真正的自身利益”39;因为“任何人只要相信他的理想和目的是外在于他的,那么无论过去或将来,他都会越出自我,在不可能找到理想和目的的地方徒劳地追寻”40。结果,“对他来说,每一件事都是重要的,就是他的生命和生活艺术不重要。他可以为一切,就是不为自己”41。而一个在人格层面毫无进取心可言的人,在弗洛姆眼中,近乎“是精神上和情感上的残废人”42。
如下两类“精神残废”人格尤须引起警觉:一曰“寄生型”,二曰“寄售型”。
“寄生型”在弗洛姆笔下,又叫“接受型”——
因为他们的取向是接受观念、而不是生产观念;让他们自己发表意见,他们会感到束手无策。这些人的基本思想是,让其他人提供他们所需要的知识,而他们自己则不愿为此而费一点力。就宗教而言,这些人具有这样一个上帝的概念,即他们无需动手,便可从上帝那里得到一切。如果他们不信宗教,那么他们在与他人或公开机构的关系中,同样信奉这样一个原则。他们总在寻求一个“有魅力的帮助人”。这种人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忠诚,这种忠诚的根基就是感恩于帮助他们的人,同时又害怕这种帮助的失落。因为他们很需要帮助以获得安全感,他们不得不忠诚于那些帮助他们的人。对他们来说,说一个“不”字很困难,而且他们很容易陷入忠诚与允诺的冲突中。因为他们对每件事或每个人都爱说“是”,而不能说“不”,判别能力的萎缩导致他们更依赖他人。43
而且,弗洛姆还发现这类人“极其爱好吃喝。他们倾向于通过吃喝来战胜焦虑和意气消沉。这些人的嘴巴经常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嘴唇张开着,似乎表现出一种不断需要喂养的样子”44。
“寄生型”在人格上当属那种永远走不出“精神哺乳期”的文化侏儒,其实质是对权力意志的惧怕、羡慕及其内在化。他只有通过成为比自身(“小我”)更权威、更强有力的“大我”的附属物,他才体会到安全,哪怕因此而压抑了个性或人性;相反,他若不幸“为权威所拒绝,则意味着陷入了一种真空的状况,面临着一无所有的恐怖”;“当然,权威的爱和赞许给他以最大的满足,甚至惩罚也比拒绝强。惩罚意味着权威仍然和他在一起,如果他有‘罪’,惩罚至少说明权威依然关心着他。通过他对惩罚的接受,他的罪恶得到洗刷,恢复了归属于权威的安全感”45。
“寄生型”人格不以自身成为机器的零件为卑,反以为尊,有其外因。“自我实现”作为高于“生理需要”的“超越性需要”,既然本是生物进化史上发展较迟的产物(为人类所独有),同时也是个体心理发育较迟的产物,那么,它对维系纯粹个体生存也就不像“生理需要”那般迫切。这也就是说,当饥寒交迫者急需面包与外套而不得时,“自我实现”绝非雪中炭,而仅仅是锦上花或镜中花,近乎奢侈。毕竟对于任何人来说,首先须面对的是生存,其次是温饱,最后才轮到发展。“自我实现”属“发展”范畴。但也无须讳言,徘徊于苟活的人生是卑微人生,因苟活或被迫或自作聪明地将“自我实现”让渡给威权的“寄生型”人格是卑微人格。
之所以强调“寄生型”的卑微性,是因为“自我实现”不仅需要较文明的社会空间作外因,更需要较优异的人格潜质作内存。而不可否认的是,人性中既有神往健康与完美的意向,也有懒、馋、散、贪等劣根性。“有两种力,而不是有一种力在拉个体。除了有一种把他向前推向健康的压力之外,还有一种可怕的拉他倒退的力,使他生病和软弱的力。”46马斯洛说,劣质环境往往使人被迫缺失“自我实现”这一最高价值需求“而成为病理反常的人”,此“反常”经常体现为“我们还对内在于我们的和外在于我们的最高价值感到惧怕。我们既受到吸引,也感到畏惧、吃惊、颤栗、胆寒。这就是说,我们逐渐陷入内心矛盾和冲突。我们甚至抵制存在价值”47。
“权力意志”所钦定的单一文化空间,久而久之,不免造成有人所忧虑的“精神奴役的创伤”,统治者的意志或思想由此转化为被统治者的思路与言词,即统治者的思想是统治的思想。这当然不是“什么阶级说什么话”,而是被统治者在他还不知道什么叫“独立思考”的孩提时期,便已被剥夺了“独立思考”的可能。这对一个尚想“精神成人”的人当是悲哀,但对一个不想长大的侏儒来说倒也省心。因为想独立、自由地尝试“自我实现”,委实很累,这不仅要严以律己,切忌苟且偷生,更意味着要冒风险,近乎独行侠的价值探险,更有无后援的前驱悲凉,还不如逃避自由,逃避崇高,逃避责任,在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地随大流中插科打诨、浑水摸鱼,说不准还能占点便宜,“自我感觉良好”呢。有些拥有权势的人主张“牧民”不宜一味苛政,不妨也来点“含蓄的允诺”,即权力要“保护和照顾服从他的‘弱者’”——此“弱者”正是上述“寄生型”人格,弗洛姆说:“人对这种威胁与允诺之结合的屈从,便是人的真正‘堕落’。”48发人深省。
说罢“寄生型”,再说“寄售型”。“寄售型”又称“市场型”。与“寄生型”人格相比,“寄售型”似乎多一点自由。因为若将体制视同“市场”,这可是一个被“权力意志”所垄断的“买方市场”,那种“统购统销”式的大一统经营,其实是对“寄生型”人格的一次性买断且无赎身之可能——在“寄生型”与其所寄生的体制之间,无“平等”可言。相比较,“寄售型”人格倒撞上了货真价实、恪守“平等交换”原则的“卖方市场”,若一时卖不出去,可暂且不卖,若转而紧俏,又可待价而沽,诸如“跳槽”之类。但有心人不难发现,“平等”一词,在这把人格当商品来“寄售”的市场,业已变味。这就是说,本来“所有人生来平等这一观念意味着,所有人都具有同样的基本权利——把人自身当作目的,而不是手段”49,何等尊严;但当“平等”被市场演绎成“可交换性”,亦即本不应进入市场的人格也不幸被市场化,“平等”的庄严本意也就荡然无存。
一个“自我实现者”的座右铭可表述为:“我是我所是”;一个“寄售型”人格的广告词只能是:“我是你所需”——这是一个刻意要把自己的潜能卖掉的人。因此,他并不是自身潜能的真实拥有者,因为他并不能在自由施展潜能的过程中实现自我,而只能靠出售潜能去侥幸换取成功,这样,“力量和力量所创造的东西相分离了,这些东西与他自己相区别,并要由别人来判定和运用,于是,人的自我同一感和自尊一样动摇了”,结果,“我的自我实际上就是由我所卖得的价钱构成的”50。
金钱对“寄售型”人格之扭曲,还体现在:他体验到自己是商品,更确凿地说,他既是卖主,同时又是待售的商品,故他“所关心的不是他的生命和幸福,而是他的销路”51——而为了有好销路,他就须将自己视同一只随时翻新的手提包,因为有些手提包的外表和使用价值其实并不差,只是不够时髦而滞销,而为了适应人格市场的无序波动,他也必须随之“变脸”——人的尊严也就毁于一旦。
注释:
〔1〕〔2〕〔11〕〔12〕〔13〕〔15〕〔20〕〔37〕〔38〕〔39〕〔40〕〔41〕〔42〕〔43〕〔44〕〔45〕〔48〕〔49〕〔50〕〔51〕(美)埃·弗洛姆著:《为自己的人》,孙依依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9、55、33、39、136、126~127、27、223、136、136、224、38、92、74、74、142、222、83、82、80页。
〔3〕〔4〕〔7〕〔8〕〔9〕〔10〕〔22〕〔23〕〔24〕〔25〕〔26〕〔27〕〔28〕〔29〕〔30〕〔31〕〔32〕〔34〕〔35〕〔36〕〔46〕〔47〕(美)马斯洛等:《人的潜能和价值》,林方主编,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68、75、274~275、209、390、225、211、213~214、214、214、215、246、246、71、243、209、225、244、80、83、85、221页。
〔5〕〔6〕王晓华:《个体哲学》,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11、112页。
〔14〕(法)让·保罗·萨特著:《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熙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
〔16〕〔17〕〔18〕(美)杜维明:《儒家思想中的自我与他人》,载(美)A.马塞勒等:《文化与自我--东西方人的透视》,任鹰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48、245、258页。
〔19〕刘晓波:《选择的批判--与李泽厚对话》,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1页。
〔21〕(美)A.马塞勒等著:《文化与自我--东西方人的透视》,任鹰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4页。
〔33〕(美)沃克:《存在的焦虑与创造性的生活》,见马斯洛等:《人的潜能和价值》,林方主编,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4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