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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的黄昏:从金庸到“金庸酒”
作者:傅国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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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是他笔下英雄中的英雄,是千万人心目中真正的大侠。他是契丹人,却是汉人将他抚育成人的。在两个相互仇视、敌对的民族之间,他注定了只能落得折箭自杀的命运,其死让人无比悲痛,也促使人们认真思考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如何和平共存的问题。从《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到《天龙八部》、《鹿鼎记》,金庸笔下的民族矛盾大多基于政治原因,只有《白马啸西风》通过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的眼睛,以其纯洁无瑕的心灵、质朴的语言洞悉了——“各民族的人当中,都会有好人,也会有坏人”。
金庸摒弃了狭隘的大汉族主义观念,却未能超越民族主义的藩篱。金庸的爷爷因“丹阳教案”被罢官,金庸永远忘不了小学课堂上历史老师在讲到鸦片战争、割让香港时,全班同学哭成一片的情景,从小就尝到了中国人被欺侮的滋味。上初中时,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踩过美丽的家园,金庸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一个曾经显赫的书香之家从此中落,他便流亡千里到浙江南部继续求学,失去了家庭的接济。在抗日的烽火中,学校教育自然也要向每一个学子灌输民族意识,诸如对汉奸的痛恨,对民族英雄的赞美,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这一切,即使到了香港之后,导致他的民族意识也丝毫没有减弱过。1959年,他在《明报》社评中说:“首先声明,本报乃民族主义者,对中国人之利益,几乎都勿肯牺牲。如美国人损害中国,本报反对美国;如苏联人损害中国,本报反对苏联。
中印就边界问题发生冲突,他说:“既然是中国人,在涉及民族利益的时候,应当捐弃私见,支持中国人而不支持印度。”在谈及西藏、外蒙的问题时,他认为:“我们的立场很明显,谈不上左倾右倾,只是坚决主张维护中国领土之完整。西藏是不能让它独立的,外蒙在苏联的全力左右下独立,必须设法收回,让它像西藏一样,是中国范围之内的一个自治区。”
金庸虽然不是一个大汉族主义者,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民族主义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从第一次踏上台湾的土地,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频频穿梭于两岸三地之间,金庸心中始终有一个梦,一个大一统的梦。见了蒋经国之后,金庸说:“他是浙江人,我不把他看成政治家,他一开口讲话我就觉得他是同乡,觉得好亲切。”见了邓小平,他除了表示自己发自内心的钦佩,更说:“邓小平说的话,我全部都赞成,发自内心的赞成。”金庸一直寻求在两岸之间保持一种平衡,他说:
我相信中国最大多数人民所盼望的,就是这样一个政府,希望大陆和台湾将来终于能够和平统一,组成一个独立、民主、中立,人民享有宗教自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企业自由、人民权利获得充分保障的民族和睦政府。我这一生如能亲眼见到这样的一个统一的中国政府出现,实在是毕生最大的愿望。
金庸希望两岸统一,在香港回归问题上的立场上,对美国的仇视以及对西方文明的排斥,醉心于古老的中国文化,都源自其大中国主义情结,也因此他才会发出中国哲学救世界的梦呓。
新记《大公报》时代的“文人论政”传统。金庸自称:“文人办报,我大概是最后一位了。”从十九世纪后半叶王韬在香港办《循环日报》到金庸二十世纪后半叶办《明报》,这一百年正是中国变化最大的一百年。金庸以一介书生,一无资本,二无党派背景,赤手空拳办《明报》,所凭借的就是他那支笔,以及他“文人办报”的理念。他在《大公报》工作了十年,虽然大部分时候这份报纸都是左派报纸,但他初入《大公报》之时,有幸搭上了“文人论政”的末班车。瞬间就是永恒,那短暂的时光停留在金庸生命的深处,他之所以在1959年决定离开左派机构,开创独立办报事业,其中不无《大公报》的影子,虽然最初他只是提出了“公正、善良”等办报主张,但新记《大公报》所追求的“四不”理想一直在他的心中萦回不去。
1962年,金庸在《明报》开设了有着浓厚书生色彩的“自由谈”栏目,以不偏不倚、公正无私相标榜,自称“不受任何政治力量的影响,为纯粹的民间报纸,有条件同时刊登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者的文章”。正是这一公共论坛,大大地提升了《明报》的报格,使其迅速从一份侧重武侠小说、马经、食经、煽情新闻的小报,转变为一份为知识分子所接受的报纸。“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最初只是“自由谈”的座右铭,进而却成了《明报》的报训。在《明报月刊》发刊词中,金庸对此有过这样一番解释:“有容,那是指门户开放,对任何一种意见都不歧视;无欲,那是说我们决不企图由此而追求私利,除了读者们的支持之外,决不接受任何方面的津贴和影响。”
1964年10月13日,他在《明报》发表《不党不盲,难能可贵》的社评,更是明确重申了新记《大公报》的“四不”方针,指出:“……报纸的责任,在于良心,认为对的就说对,认为错的就说错,以为是好的就拥护,以为是不好的便反对。……那是新闻学中可贵的‘不党、不盲’原则。”
《明报》在香港的成功,查良镛社评以其特有的知识分子气质倾倒了千千万万读者,其中就有新记《大公报》的影子。尽管时移势异,在香港论政和当年张季鸾的“三骂”、王芸生的“看重庆,念中原”等不可同日而语,但金庸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确实在追求文人办报的理想。没有这一点,《明报》就不可能在香港这个商业社会异军突起,成为一份令人瞩目的精英报纸。金庸说“文人办报,我大概是最后一位了”,其中恐怕也有他对自己最终未能守护这一理想的感喟。
四、没有结束的话
1918年出生的穆旦(查良诤)是金庸的同族兄弟,抗战时期毕业于西南联大外语系,是一位富有人文主义素养的诗人,曾写下了许多足以穿透时空的诗行。他的诗显露了出色的文学才华和对时代深刻的领悟和把握。然而,在1949年以后大部分岁月里,穆旦失去了写诗的可能性,却大量翻译了普希金、拜伦、雪莱等人的作品(多数生前都未能出版)。他这个名字曾被长久地遗忘在“文革”期间,竟成了“牛鬼蛇神”、“历史反革命”,他的命运成了当时知识分子的普遍遭遇。1977年,当穆旦重新拿起笔歌唱时,死神很快就降临了。
穆旦的悲惨命运与金庸的无比风光构成了巨大的反差。有人评论:“金庸展示了文人的情趣,穆旦却坦呈了文人的灵魂。”他们的不同遭遇无疑是一个有关二十世纪知识分子耐人寻味的话题。穆旦早逝,我们无法看到他后来的变化,他对自己经历过的苦难、对这个浸透着血泪的大时代到底会有怎样的反思,这些我们也许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但在许多与金庸差不多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中,那些1949年后留在大陆,曾历尽九死一生的人身上,我们却看到了一些不同于金庸的闪光的东西,也许他们人数不多,但最后都成就了现代人格,以他们傲岸的人格力量挺立在世纪变幻不定的风云中。在这些人中,有的重新举起启蒙的火炬,有的执著地追求民主与科学,有的倡导“重建文明模式”,有的被誉为“中国律师界良心”,有的代表着中国新闻界的良知……他们都出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也就是“五四”后的那个年代,大致上都是抗战期间接受大学教育(何家栋没有上过大学,只是共产党扫盲扫出来的知识分子,戴煌的情况也类似),并且大部分年轻时都投奔了革命,曾热血澎湃地参与到创立新中国的行列中。1957年,他们无一例外地成了右派,遭受了二十多年的炼狱之苦。在暗淡的岁月中,在无边的屈辱中,他们依然抬起头仰望星空,思考许多不合时宜的问题。在他们生命的黄昏,在经历了无数坎坷、曲折之后,他们都找回了自己,突破了思想的枷锁,开始一生中最壮丽的跋涉。在专业领域勃发出创造力的同时,他们几乎都达到了知识分子现代人格的高度。
和他们相比,生活在香港的金庸本来更有条件完成现代人格的转型,走出几千年来中国文人的精神桎梏,做一个真正有独立思想、独立判断的知识分子,但相反的是,他越到黄昏,越迷恋绚烂的夕阳,对世俗浮华的在意,对大众“偶像”的自我陶醉,最终摆脱不了历史给予他的局限,被名声的光环所遮掩,在鲜花和掌声中日益失去了自己。
一个在皇权下匍匐了数千年之久,没有经历过长期启蒙洗礼的民族,即使作为其精华的知识分子,要想在人格的层面步出中世纪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从古代到近代的精神转型上看,中国实际上没有最终完成,五四还是一个未结束的题目。金庸的选择清楚地告诉我们,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要成就现代人格是何等艰难。他曾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守护“文人论政”的理想,但最终没有脱出儒家民本思想的窠臼,只能在传统思想资源中寻找内心的平衡。他是个典型的入世的儒家文人,却喜欢出世的道家、佛教,在道的逍遥、归隐和佛的空无、超脱之间,不断地寻求精神世界的平静、自足、自得和超越。
金庸熟读《资治通鉴》等中国历史典籍,对专制权力有着一针见血的认识,他的武侠小说在寻找人间正义时,曾把希望寄托在“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身上,但最终意识到拯救苍生的使命只能由康熙这样的开明君主来担负。他对挣扎在苦难中的人民有着天然的同情,经历过刻骨铭心的乱世痛苦,向往太平盛世,是一个中国传统的读书人,要在传统中为苍生寻找摆脱苦难的道路。既然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侠是虚构的,那么除了康熙之类的明君,我们还能指望什么来普度众生呢?最近金庸对记者说正在以“人民性”的观点来写一部通俗的《中国通史》,更对宋朝皇帝不要宰相在宫殿上下跪津津乐道,对盛世充满向往。对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好官的赞美是金庸的“人民性”最生动的体现,与其对奸臣、昏君的恨和对明君、清官的爱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金庸所说的“人民性”不是指每一个独立的活的生命个体,与一切具体的人无关,“人民”在他这里无非只是一个个抽象的符号,类似于长城上的那一块块砖,是相对于朝廷、王室而言的芸芸众生,是“民为贵”的“民”,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水”。细读金庸的武侠小说可知,其作品也常常是以儒家温情脉脉的人性关怀取胜。作为一个中国人,金庸的悲哀不是孤立的,或许也是多数没有走出传统的知识分子群体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