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中国异托邦:二十世纪西方的文化他者
作者:周 宁
字体: 【大 中 小】
中国首先是作为一个莫须有的地方,出现在西方想象的视野中。这个“地方”可能叫“赛里斯”(丝人国)或契丹蛮子8,也可能叫“大明”或“中央帝国”。它可能因为是一个令人感到恐怖的未知的地方,更可能因为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与对已知世界的遗憾,而成为一个欲望的乌托邦。中国出现在西方人的知识地图上,最早也要到十七世纪。但早在马可·波罗时代(十三世纪),中国已出现在西方的想象地图上。那是一个欲望之地,一个可能期待“长老约翰的国土”与巨大的财富出现的地方。马可·波罗前后的旅行家,直接或间接地都证明他们在中国或中国周边发现了“长老约翰的国土”9。这种想象与西方传统的东方想象是相关的,即东方是财富与智慧的家乡。博岱(Henri Baudet)在《人间乐园》一书中指出:“欧洲文化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心理,就是将异域理想化为人间乐园。”这种心理也是西方地理大发现与资本主义扩张的精神动机:“欧洲人与非欧洲人之间的关系,总体上说是由两方面因素决定的,互不相关。一方面是物质因素,欧洲与非欧洲的关系反映在客观现实上;另一方面,与种种客观现实——诸如金银香料之类无关,是一种内在精神的冲动,更强烈更有力,它产生于一种深层的、理想的怀旧情绪,对体现着创世的真正意旨的终极和谐的向往……起初,我们的文化在时间中追求这种和谐,在我们自身或他者的‘绝对往昔’中追求这种和谐。……然后,我们又在空间中追求这种完美的和谐:在一个现实的或非现实的同时代的世界中,追求完美的和谐,于是,所有想象中的外部世界,在某种程度上都有可能被理想化……”10
《失去的地平线》就是西方想象同时代异地空间体现着完美和谐的地方。将完美和谐的异托邦设置在中国,在西方历史上有着悠久的传统11。在西方的想象地图上,中国一直被传说为某种类似人间乐园的地方。在马可·波罗那里,中国是财富与秩序的世俗乐园,在启蒙哲学家那里,中国是文化与道德的理想国。而从马可·波罗的游记到启蒙哲学家的著作,其中中国形象的原型基本上是一致的。而十八世纪后期以来,贸易、战争、殖民加速了知识的增长,中国在西方的知识地图上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开始驱赶想象。当知识地图上的中国大部已容不下乐园想象时,想象地图上的香格里拉只好“迁址”西藏。所以利·费贡(Lee Feigon)在《解密西藏》一书中说:“许多西方人将西藏当作中国的替代性自我”(many Westerners perceived Tibet as China's alter ego)12。曾经将中国当作“长老约翰的国土”的人们,现在将西藏当作“长老约翰的国土”。例如,在希尔顿描写香格里拉的时候,希特勒派了一个考察团去西藏,试图证明藏民是雅利安人种。在人们的头脑中,知识的地图与想象的地图经常混淆不清。莫尔写出《乌托邦》后,真有航海家去南太平洋寻找“乌托邦”这个地方,而1998年底,英国考察团还在西藏寻找香格里拉,他们的探险纪录片在圣诞夜的晚上由BBC四套节目播出。
在历史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封闭遥远的亚洲社会,首先是印度、中国大陆、日本,最后到中国西藏地区,便成为西方的乌托邦想象的场景。二十世纪西方人关于香格里拉的想象,重复了几个世纪以前西方人关于“大汗的国土”和“康熙治下的中华帝国”的形象特征。在启蒙哲学家那里,哲学家统治的中华帝国曾是拯救西方的希望,如今,香格里拉又成为拯救西方的希望,甚至拯救世界的希望。在二十世纪人的想象的地图上,只有万山之巅的青藏高原,才是遥远、封闭、永恒的,适应乌托邦想象生长的地方。彼得·毕少(P.Bishop)在《香格里拉的神话》中总结道:“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是西藏乌托邦的精华,其最基本的权威性不仅表现在经验上比较可信,还表现在它基本符合当代人关于乌托邦的想象。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文明,‘丝毫没有来自外界的污染’,尤其没有‘舞会、电影、霓虹灯’,没有电报;只有一种神秘,‘深藏于爱的核心’的神秘;这里没有时间的紧迫,甚至让人感觉不到时间,一切都适度、悠闲,温文尔雅,四周的高山是‘一道纯洁的屏障’,幸福山谷即使处在四周的荒蛮之地、也丰腴富饶,甚至可以找到大量的黄金……”13如果对比《消失的地平线》中描述的“香格里拉”与《中国佬的来信》14中描述的中国,我们便知道,在西方人想象的地图中,那是同一个地方,一个表现西方人缺憾与向往的乌托邦,只是在知识的地图上,它的背景从传统中国的核心移到边缘的青藏高原上了。
四
想象东方是西方文化传统的一种特殊的浪漫。它可能是美好和谐的,也可能是邪恶恐怖的。从西方古典时代想象的波斯帝国与食人部落、中世纪的地狱与魔鬼部族,到浪漫主义时代怪诞、奇异、阴森恐怖的东方,都是西方关于东方想象的一部分,或另一个极端。
小说想象并不是随意的,不管是将中国想象为人间乐园还是人间地狱,都有其深远的历史传统,都可以在西方的中国形象史上找到根据。在西方想象的地图上,地狱也出现在遥远的东方。古典时代,这个东方地狱在印度,老普林尼(Pline)的《自然志》总结了古希腊人关于印度是魔鬼的故乡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想象15。基督教中世纪的传说中,地狱在乐园的旁边,在东方的某个地方,所谓大墙之内哥革与玛各的故乡。蒙古人入侵,使西方纯粹想象中的地狱有可能获得一个确定的地方,即鞑靼人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他们的家乡鞑靼就是地狱所在,拉丁语中的鞑靼与地狱是同一个词,柏朗嘉宾出使蒙古时,他是准备下地狱的16。从马可·波罗时代到耶稣传教士时代,西方旅行家在遥远的东方没有见到地狱却找到了世俗天堂。直到浪漫主义时代,现实领域的殖民扩张与精神领域中的哥特文化复兴,才使地狱幻象再次出现在西方人的东方想象中。德昆西在鸦片梦幻中见到的中国景象是一座地狱,恐怖的密林、深谷与各种可怕的怪物,都与西方人传统的地狱想象相吻合,而德昆西在鸦片梦幻中看到的遥远的东方的地狱景象,麦都思在中华帝国的土地也看到了。在他们那个时代西方的中国形象中,想象的地图中的人间地狱与知识的地图中的中华帝国几乎重合了17。中华帝国便是西方人可以想象到并已经“认识”到的人间地狱。如果将德昆西的梦幻、麦都思的报告、帕斯卡尔的警句18与马尔罗的小说放到一起读,我们又可以发现,在中国的“人的状况”恰恰是可以想象到的地狱景象。
十九世纪使西方想象的东方乐园变成神秘恐怖的东方地狱,而中国在西方的想象中不管表现为天堂还是地狱,其文化功能都是确立一个表现差异的他者。卡巴尼(Rana Kabbani)在谈到“欧洲的东方神话”时指出:“欧洲关于东方的叙事,不断处心积虑地强调所谓不同于西方的性质,从而将东方置于某种万劫不复的‘他者’地位。在欧洲叙述东方他者的众多主题中,最明显的有两点:一是反复强调东方是一个纵欲堕落的地方;二是强调东方的内在残暴性。这两类主题出现在中世纪观念中,并断断续续、时强时弱地重复叙述到今天。其中十九世纪这两类主题被表达得最淋漓尽致。因为十九世纪东西方出现了一种新的对立——帝国主义时代的对立。如果能够证明东方人是懒惰的、淫荡的、残暴的、混乱而无法自理的,那么帝国主义者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入侵与统治是正义的……”19不管怎样,西方想象的中国或东方,总是一个与西方截然相反的世界。这是西方文化认同的策略。十九世纪西方的中国形象,除了鸦片帝国的所谓“本质特征”外,也具有西方人想象的那些“东方性”。辛亥革命结束了满清皇朝,却没有结束西方想象中的鸦片帝国的邪恶与堕落。革命后的中国,在许多西方人看来,不是走向复兴,而是陷入更深的混乱与罪恶,甚至是一种集东方与西方罪恶之大成的人类存在的黑暗深渊。马尔罗选择上海作为“人的状况”的背景,就是以文学的方式解释、重构、发挥西方传统关于中国想象的另一个极端——地狱中国的原型。
香格里拉位于中国未知的大山深处,但又明显像是西方人进入、建立并管理的殖民地。《失去的地平线》表面上看是西方向东方寻找启示与救赎,实际上却包含着明显的殖民话语。《失去的地平线》中平庸的想象是对十八世纪以前欧洲中国传奇的一次回忆与纪念。那时候他们对中国所知极少,少数的冒险家、传教士、商人去过那里带回来许多离奇的传说,而夸张是旅行家的爱好,他们所有投资的利润都体现在这里。马可·波罗、曼德维尔爵士等中世纪的旅行家,描述过中国动人的财富与秩序,这种叙述传统后来被耶稣会士继承了,它曾令欧洲第一流的头脑为之神往。莱布尼茨或伏尔泰,都是讲叙这种中国神话的欧洲先知。西方在自己的文化视野中不断构造“中国形象”,启蒙运动前这一形象的主导价值是肯定的,西方对中国情感主要是敬慕中的欲望与恐惧;启蒙运动以后,西方的中国形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否定性形象占主导,中国不再令人仰慕而是令人鄙视,中国不再是欲望之地而是惩戒之地。西方将许多可怕的异域景象安排在中国。尤其是二十世纪革命爆发之后,动摇、混乱的中国又为西方的地狱想象提供了许多素材。西方的中国形象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富饶变成贫困,开明变成专制,古老变成停滞,道德堕落、民风靡烂、无商不奸、无官不贪,中国文明是邪恶的文明,中国人属于劣等民族,怯懦、懒惰 、愚昧、狡诈、残暴……西方的中国形象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革命前的中国是一个没落的“停滞的帝国”,革命后的中国又是一个残暴的、“动荡的帝国”。
文学是文化的梦幻,马尔罗《人的状况》中描述的场景与人物,也同样令人想起西方传统中的地狱想象:“地狱是一处狭窄、潮湿、黑暗的监狱样的地方,那里只有魔鬼与失去灵魂的丑类,乌烟瘴气、烈火熊熊……那些受诅咒的人相互残害、折磨,每个人都认为他们的罪恶注定在此遭受惩罚。他们是绝望的,被复仇与贪婪的魔鬼追逐着,根本无法逃脱……”20中世纪人的地狱想象,竟与二十世纪马尔罗小说中描绘的景象基本相同。《人的状况》中的人物,大多是在地狱的泥泞与烈火中挣扎的丑类。他们在大革命的血腥中昼伏夜出,面目狰狞。有长着一双细眼睛、朝天鼻子、面露挖苦神色,有着悲剧色彩的流亡革命者(卡托夫),有面孔呆滞、身材矮小的暴动领导人(伏洛金),有长着酒糟鼻、歪嘴的恐怖主义者(帕索兹),还有像夏记灯具店看门的“其貌不扬、身材矮小的”中国人,“幽暗的灯光从他的背后射过来,使他的头顶围着一轮油,只消他稍微一动,像油一般的反光便在他硕大无朋的、长满粉刺的鼻子上移动”。
地狱是刽子手的天下,他们的脸上凝结着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强烈的反差使我们再次想起天堂般的香格里拉,写的都是在中国的外国人:高挑的身材、卷曲的金发,眼睛里闪着神秘的蓝灰色的光……这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两种人。天堂与地狱差别如此之大,但其中却存在着共同点:它们都是西方人的世界。上海武装暴动的领导是俄国人卡托夫,小说主人公乔是法国教授与日本女人的混血种,革命中惟一的女性与继承人梅是德国人,蒋介石的警察头子库尼格,密探施比留夫斯基,掮客葛拉比克,革命者赫麦利奇、伏洛金、帕索兹,金融巨头密拉尔都是西方人。所有模糊的中国人形象,都是这些西方革命者的背景。主要人物中惟一一个中国人陈达二,也是一个由外国教育培养起来的无父无母的孤儿。他的教父——法国教授吉佐尔心里想:“除开性欲,也许陈就不是中国人了。”也就是说,除开他身上最原始、最本能的一部分外,“中国孤儿”在思想与行为方式上都不是中国人。
奇妙的想象!西方人幸福地生活在中国的乐园,痛苦地挣扎在中国的地狱。香格里拉是西方殖民的乐园,上海是西方殖民的地狱,都是“西方之中国”。那么,哪里才是中国之中国呢?至少不在西方的中国形象中。《消失的地平线》与《人的状况》描绘出两种截然相反的中国形象,代表着西方历史上中国形象的两个极端。作为异托邦西方的中国形象,或者是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天堂式的莫须有的地方;或者就是一个更坏的世界,一个地狱般的莫须有的地方。犹如比希巴人的信仰中自身的投影,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