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甲申三百六十年

作者:石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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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孔孟之道也是历史的产物。在历史上出现时,它确实是有进步意义的。在春秋战国诸侯争霸、战乱不息的时期,人民痛苦不堪,孔孟宣扬“王道”、“仁政”,是希望诸侯平息战乱,共尊东周王室,和平地进行一种“对人民施仁政”的政治竞赛,得人民归附者,自然成王。——这种学说,在当时并不行时,孔子周游列国,并没有一个诸侯用他;孟子说得唇焦舌敝,也还是无人肯信。只是到了汉朝以后,皇帝们发觉它那“尊王”的说法,很有利于皇家统治,于是,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夫子才逐渐登上了“至圣先师”的大位。从唐以后,历代皇帝以科举取士,考的都是儒家经典。所有的读书人,全成了儒家弟子。于是,国家的一切典章制度,全都以儒家学说为依据。即使臣子们向皇帝上疏,也必须引经据典。整个社会,都受儒家思想统治,开口就是仁义道德,“礼治”习以为常。要说法律,也只有“王法”,没有“宪法”和“民法”。一举一动,都要按孔夫子的规矩行事。因为孔夫子是“圣人”,“圣人”的话是决不会错的,它是统一的、完备的体系,是所谓“夫子之道,一以贯之”的东西。离经叛道,是不能容许的。
  但实事求是地说,“夫子之道”并不完全是“一以贯之”的,分析起来,它本身倒有很多“自相矛盾”的东西。例如,孔夫子一面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道德观念,看做是封建等级制社会结构的基础。这“王道”政治,当然只能是帝王专制,所谓“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皇帝君临天下,是不容许有人和他平行或驾乎其上的。可孔夫子另一面又大讲“仁道”与“施仁政”。这“王道”与“仁道”就显然是矛盾的。例如,皇帝可以随意地杀掉臣子,“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当然是合乎“王道”的。但那是不是也合乎“仁道”呢?显然不合“仁道”。这“王道”与“仁道”的矛盾,怎样解决呢?儒家一方面强调君权的至高无上,一方面又用“仁道”说教,把君权框范在“施仁政”的范围以内,如果皇帝不“施仁政”,这矛盾又如何解决呢?所以,朝廷里面,按儒家教义来建立的政治体制,既有至高无上的皇帝,又有用言论去劝导与规谏皇帝的言官,还有用竹帛或纸张去记下皇帝过失的史臣,而且,还规定皇帝的继承人,从小就必须接受儒家的教育,用儒家士子出身的大臣,去做未来皇帝的老师,教他学习儒家经典。这一切,就是儒家解决问题的方式,谓之“为帝王师”,也是儒家实现其政治理想的途径。换言之,就是用教育的方式,把皇帝变成儒家的学生,使儒家士子变成皇帝的老师和监护人,朝廷里的一切,都按儒家经典的教义办事,普天之下,都行“孔孟之道”。
  但是,“为帝王师”的理想,究竟能不能实现呢?
  在儒家经典中,所谓“经世致用”的学问,基本上都是一些关于伦理道德的说教,不但没有物理、数学方面的知识,连法学和经济学概念都没有。通常,儒家只是把孔夫子的“语录”(《论语》),看做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神圣“宝书”。据说,宋朝就有一位宰相曾经宣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听起来像四十一度高烧病人的胡话,然而,古人认为是真的。后来,尽管经典的范围,由基本的“四书五经”加上《孝经》、《尔雅》扩大为“十三经”,内容可算繁富,包括了古代的文学、哲学、历史、政治和占卜、礼仪、文字训诂之学,且这一套学问,对老百姓的营生治业,没什么用,但它所制定的道德礼仪规范,却对每一个人都显得非常重要。无论是家庭生活和社会上的待人接物,都要做到“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甚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也就是“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的意思。外国人讲的“自由”,在中国儒家看来,不过是“夷狄之邦,不知礼义”而已。所以,这些经典,对统治者来说,是不可须臾或离的东西,它不仅可以帮助统治者“教化万民”,而且它还包含了“为君之道”与“驭民之术”。这当然是皇帝非常满意的。不过,也有一些东西是皇帝很不满意的。据《罪惟录》说,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读《孟子》,读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那一段时,勃然大怒,认为孟子不应该配享孔庙的祭祀,下诏要把孟子的牌位从孔庙里搬出去,而且,不许群臣谏阻,“敢谏者死”!可是,当时的刑部尚书钱唐,却偏要拼死力争。朱元璋叫武士张弓搭箭,说谁要阻挡就射死他。那位钱唐居然把衣服撩开,袒腹受射。虽然钱唐没有被射死,朱元璋却已经有点害怕。因为,他忽然想到,如果天下的儒家士子都像钱唐这样固执,那么,为不祭孟子而杀人,就可能使天下的儒生全都“视君如寇仇”,那便是个大麻烦。他只好妥协,连忙叫太医给钱唐疗伤,表示自己被钱唐感动了,把“不祭孟子”的事一笔勾销。但妥协只是暂时的,矛盾依然存在。不仅儒家经典里面有“王道”与“仁道”的矛盾、孔子与孟子的矛盾,其中,还有不少东西,是与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构成直接矛盾或根本矛盾的。上面那句“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还只是个“假定”的说法,换上“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直言判断”式的说法,大概从来的皇帝,恐怕没有哪一个能够接受得了。
  按儒家“仁道”的理论来说,除了“治国”,还要“平天下”;除了“小康之治”,还要实现“世界大同”(“解放全人类”)。可是,按儒家“王道”的体制来说,实行的却是“皇帝高度集权”、“群臣互制”、“锦衣卫和太监监控”的体制。这两者之间,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可见,要坚持儒家经典作为指导思想去“为帝王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在皇帝和儒臣发生矛盾的时候,儒臣要么是“去职”,要么是“死谏”;而皇帝则除了将儒臣降、调、罚、黜之外,还可以用“廷杖”打,直至打死;用“诏狱”关,直至关死;还可以痛快地“斩首示众”,或慢慢地“凌迟处死”。相比之下,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皇帝永远站在解决矛盾的决断者的地位。所以,儒家的所谓“为帝王师”,多半只是一种“哄哄自己、遮遮面子”的幻想。
  不过,“为帝王师”也有偶然奏效的时候。例如,神宗十岁时以幼主登基,张居正执政,那十年间,张居正确实起到了“为帝王师”的作用。可是,那只是神宗即位之初、在皇帝只有十岁的特殊条件下的昙花一现而已。张居正死后,神宗发现自己的老师原来并不是那么“温、良、恭、俭、让”,对老师就产生了“信任危机”。而且,前一个老师张居正教他“严正”,后一个老师申时行教他“宽柔”,神宗觉得这儒术似乎也是个软面团,可以随人捏弄。他已经长大成人了,渐渐懂得了这些儒臣的奏疏并不是纯为皇上,而多半是为他们自己;奏疏上说得冠冕堂皇、引经据典,其实也是“欺君卖直”、“谋名希位”的老一套。于是,神宗学会了两手:一手用张居正教给他的“严”,对臣下随意地降调罚黜;一手用申时行教给他的“宽柔大度”,对臣下的奏疏一律“留中”、“不报”。最后,索性不理朝政,把“立太子”的事拖下去。他想的是:只消拖到皇后死去以后,把郑贵妃立为新皇后,那时候,“福王”就成了新皇后的“嫡子”,按“有嫡立嫡”的原则,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福王立为“太子”,你们儒臣还能说什么呢?由此可见,明朝“怠工皇帝”的出现,正是儒家“为帝王师”的宽严两手教出来的畸形产物。
  神宗与群臣对立,争了十几年,结果怎样呢?结果是群臣争着要立为太子的光宗,只做了三十天皇帝便糊里糊涂死了;而神宗想要立为太子的“福王”,后来,在崇祯十四年李自成攻破洛阳时,被农民军捉住,一身肥肉被割下来,和鹿肉一起,做成肉酱,成了犒军的下酒菜,名为“福禄酒”。历史竟如此残酷地嘲笑了明朝君臣为“立太子”而引发的那一次“国本之争”,也为明朝高度集中的皇权的体制和儒家“为帝王师”的理想,发出了一片送殡的哀叹。
  此外,儒家“为帝王师”的理想,之所以不能实现,也与儒家士子的素质和才能有关。即如在中国历史上声名卓著的东林党人,他们在明末的朝廷中,大部分都以“正人”自居;在明朝亡国后,他们很少投降李自成或投降清朝,确有保持“气节”的表现。这是他们在历史上获得好评的原因。但他们对明朝亡国,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的。首先是他们的“儒生”素质,形成了他们“死守儒家教条、不知权变”的缺陷,更不愿有任何“政治体制的改革”的愿望和努力;其次他们都是些“能文不能武”的圣手书生,习惯了重文轻武,在国家多难的战乱时期,因才能所限,实际上拿不出任何足以“安邦定国”的政治军事策略。而且,他们的“党同伐异”,与“浙党”及其他“昆”、“宣”各党,在作风上也不无二致。一味坚持朋党内斗,不顾国家的安危,不识大体,实际上对国家的稳定与发展都产生了危害。例如,东林党的邹元标,原先做御史的时候,第一个参劾张居正的是他;张居正死后,他被起复,做了“总宪”(左都御史),后来,主张给张居正恢复谥号的也是他。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张居正“功在国家,罪在私家”。说得似乎公正无私,但是,如果在他参劾张居正的时候,张居正就被罢黜,那么,张居正的十年改革就会辍止,还能有“功”吗?可见他的话,不过是为自己的“两张脸”遮羞。实际上,他参劾张居正,是为了“卖直沽名”;而为张居正恢复谥号,则是为了“表公固位”。这样的人,除了投机,哪会顾国家大局呢?又如:在明朝北方边防最吃紧的时候,皇帝原已接受了边防总督孙承宗的奏疏,准备赦免杨镐、熊廷弼、王化贞等一批战败的臣子,使其立功赎罪。而这时东林党的御史魏大中却说“封疆事重,议赦非时”,并纠合言官上疏,极力主张杀掉这批武臣,其中包括实际上是“有功无罪”的辽东经略熊廷弼。这样的东林党人,哪里有一点对国家形势的正确认识呢?他上疏的目的,实际上大概是因为魏忠贤那一党人攻击东林党人接受熊廷弼的贿赂,东林党需要避嫌,为此,竟在国家危急的关头,拿武臣的性命,去做朋党内斗的牺牲品。东林党人能说自己对明朝的亡国没有罪过吗?明朝的体制本来重文轻武,而天启朝,北方的边患已经威胁到国家的存亡,在这样的情势下,武臣在边廷流血,而文官却在朝廷中紧张地内斗,皇帝依靠谁呢?这就给了太监乘机揽权的难得机会。这不仅是“傀儡皇帝”听任魏忠贤专权,也是崇祯皇帝在消灭“阉党”之后,在军情紧急时,又重新使太监监军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儒家士子,除了在国亡时“尽节”自杀以外,并没有提出过任何能足以挽救危亡的办法。
  总的来说,儒家“为帝王师”幻想的破灭,一是由于它与“君权至上”的政治体制的矛盾;二是因儒家士子本身的素质与才能,对这种体制改革不可能进行。儒家士子只能依附于封建朝廷,尽忠食禄,或与皇家同其休戚,或则在改朝换代时,装点欢颜,另事新主。看看明朝亡国时可知,虽然有很多儒家士子自杀尽节,但投降的人却更多。从“东林”名士钱谦益的投降和“复社”诗人吴梅村终于还是做了清朝的官就可以看出:儒家的伦理道德教育,到亡国以后,其作用也是非常有限的。不仅“气节”难于坚持,连“华夷之辨”的底线,也没有能守住。儒家经典维系封建统治的作用,到明朝亡国时,已经完全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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