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似淡却浓《学衡》云烟
作者:李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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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诗文有别,正如男女之有别一样,如果诗向文向说话看齐,诗也就灭绝了。
胡适的这类观点早在他在美国留学时就提出来了,他受到同在美国留学的梅光迪的批评。胡适曾在信中与梅相约:“愿与足下责善规过,交相勉之”。但在实际问题上,胡适根本没考虑过梅的意见,空闻责善,不值规过,反而变本加厉,上了梁山,搞了个《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出来。这篇文章标志着梅、胡友谊的正式结束。
梅光迪首先提出“足下谓‘诗国革命自何始?要须作诗如作文。’梅颇不以为然,诗文截然两途”。文是文,诗是诗,“诗之文学(protsedicloin)与文之文学(protsedicloin)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他举华兹华斯(Wordsworth)为例,认为华兹华斯也曾力主诗文一体,且谓“诗之文字与寻常语无异,然观其诗则诗,非文也”。梅指出“吾国求诗界革命,当于诗中求之,与文无涉也”。梅反对“诗家成为古人奴婢,无古人学术怀抱,而只效其形式……”定非真诗。他指出“大抵改革一事,只须改革其流弊,而与其本体无关”,“是足言文学革命本所赞成,惟言之过激,将吾国文学之本体与其流弊混杂言之,故不敢赞同”。本体与流弊分别对待是对的。他说“诗者,为人类最高最美之思想感情之所发宣,故其文亦需最高最美,择而又择,选而又选,加以格律音调以限制之,而后始见奇才焉”。梅光迪嘲胡适之白话自由诗如儿时所听的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诗人命者”。他说欧美也有类似的大举革命旗者,他劝胡适“诚望足下勿剽窃此种不值钱之新潮流以哄国人也”。
梅光迪对胡适的“作诗如作文”的主张,可谓做到真正的“责善规过”,极尽诤友之义。可惜胡适昧于一偏,无法逆转。他没有像陈独秀那样不容人提出异议,毕竟是胡适的胜人处。
学衡派的又一大将胡先骕有一篇长文《评〈尝试集〉》,有人责他文中只很少一部分提到《尝试集》,似乎离题,实则作者一开始就声明了评《尝试集》必须评其诗论,如新诗之短长并古今中外之论诗之说等等,实则并未离题。作者把古今中外的诗论摆了出来,目的在于和《尝试集》及胡适之说作出对比,以证胡适理论实践之荒谬。
胡先骕说胡适主张的八不主义中如不用陈言套语,不避俗字俗语,不作无病之呻吟,须言之有物几条,早已是古代诗人之共识,并非胡适之首创,其实中学老师教作文时,也经常言及。至于不用典、不对仗、不模仿古人“则大可商议”。
胡先骕具体分析了用典的优劣得失,他反对用僻典和堆砌典故。胡先骕指出,胡适不知道外国诗也一样用典,荷马诗中的神话故事,已为文艺复兴以后的诗人用了又用,几于用滥。到莎士比亚、弥尔顿的诗作出来,则几乎人人都引用他们诗中的情事。问题是要看用得是否恰到好处,用得好的起到暗喻、含蓄、耐人思索的作用。胡适在后来谈不用典时,谈来谈去,也是这个意思,但胡适不认错,坚持不改“不用典”的提法。
胡适提倡白话诗,坚持俗字入诗。其实俗字入诗也不新鲜,历史上很多大诗人都曾如此。胡先骕说,俗字之能否入诗,必以能入诗者为限;即入诗后能增强诗感诗味,而非什么俗字俗语都入诗。胡先骕举了很多例证,然后问到“何胡君之白话诗不如郑子尹郑苏庵之白话诗乎?则由于胡君但能作白话而不能作诗之故”。他说胡适《尝试集》的新诗,仅仅是白话,而非白话诗。“夫诗之异于文者,文之意义,重在表现(denete),诗之意义,重在含蓄(counate)与暗示(suggest)”。
胡适之白话诗,实际是取消诗文差别,以文为诗,以白话本身为诗,诗的特点全部取消,只保留着从外国诗借来的分行排列。胡适《尝试集》流弊之大,人所共见。
胡先骕是位大植物学家,哈佛大学博士。他对我国植物学的研究有开创的功勋,我国第一间庐山植物园即由他一手创办。但他对中外文学之熟悉与研究,足使许多专家逊色。可惜那个时代给了他一个殉道者的定位,他在“文革”中被残酷迫害而死。
吴宓是《学衡》的主编,为刊物的编辑出版,他抛洒了比他人多几倍的心血。他毕业于哈佛大学,师从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学比较文学,也是我国比较文学研究的开创者,被尊为我国比较文学研究之父,曾先后任东南大学、清华大学教授,又为清华大学研究院院长。自称有龙虎豹三大弟子,龙为钱锺书,虎为曹禺,豹为李健吾,晚些的弟子有季羡林、周一良、梁实秋等大家,他与大师陈寅恪有着感人泣下的生死交情。他曾放弃东北大学五千元的月薪,而自愿到东南大学去领月薪两千元,为的是编《学衡》,《学衡》的发刊宗旨等显系出自他手。为支撑《学衡》出版,他曾自掏腰包。
他不但学兼中外,渊博而精深,涉猎了新文化派不曾涉足的领域,同时还是位优秀的诗人,在诗论中他创“三境”说,自成一系,他认为胡适倡导而众人跟进的白话自由诗,是暗效美国的自由诗(freeverse),我们所熟悉的惠特曼就是其代表。笔者记得郭沫若有诗:
啊啊,惠特曼呀,
太平洋似的惠特曼呀,
啊啊,太平洋呀,
惠特曼似的太平洋呀。
一阵空喊,令人想起唐人“六郎似莲花”和“莲花似六郎”的正反比喻。
惠特曼的自由诗一出,便受到众多诗人和读者的抨击,出版社长期不予出版,但惠特曼这种不要格律音韵的自由诗在部分青年中却有市场,正如吴宓所说“今日美国虽有作此种新诗者,然实系少数少年,无名无学,自鸣得意,所有学者通人,故不以次为诗也”。
吴宓不主张诗走老路,他特别注重内容,他坚持说,改造中国诗的关键是充实其内容,即诗中应能容纳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包括“五大洲的山川、风土、过谦、民俗、法政、科学、理论……名家著述、英雄事业、儿女之艳史幽恨、奇迹异闻、自极大以至极小”等等无不使之入诗,即他所说的,“熔铸新材料以入旧诗格律”,这就使诗扩大了它的题材,丰富了它的内容,表现更多事物,这当然会使中国数千年来的格律诗发生历史性的新变,“若无新变,何以代雄”(《文心雕龙》),“掇莎米之精英,扬李杜之光焰,创为真正的新诗”(莎指莎士比亚,米指弥尔顿)。吴宓眼中的新诗,就是这样的新诗,而不是非驴非马毫无中国诗气味的大白话。
“旧瓶装新酒”,这是新文化运动中闹腾了一阵之后,后来的人们为诗歌实践出的一条路子,因为它一不排斥新题材、新内容,并坚持诗歌的民族形式民族格律。但首位提出这一思想的,应是吴宓。
吴宓说:“诗者,以切契高妙之笔,具音律之文,表示人生之思想感情者也。”诗能“振兴民气,导扬其爱国心,培育其进取之精神”,使“民德进而国事兴”、“故善为诗者,既博学行德,以自成其思想感情之美,更揣摩谙炼,以求得韵律格调之美”。这里提出以内容美促进和影响形式美,以内容影响民心和国事,他如胡先骕一样,系统地比较了中西格律、节奏的异同,从而证明诗与文之有别,无论中外都是一样的,从而证明诗文一致不符合文学实际。这种研究无疑是学衡派对诗学的贡献,大开了中国人的眼界,不用说新文化派,八十年来很少有一位诗歌理论家做下这一工作。大多数翻译诗出来不讲外国诗的格律,而把外国格律诗译成中国自由白话诗,让广大诗读者以为如此这般的洋货,土产也就可以照样炮制。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们还在说“以发展新诗为主”,大讲诗词格律在“束缚思想”。
在诗文之外
新文化派否定中国传统是从文学开始的,改良之不足而革命之,革命之不足而连坐及妻孥、九族。“中国事事不如人”(胡适语),中国应该“全盘西化”,当此口号受到多数国人责难时,他就改“全盘西化”为“充分世界化”,两者有区别吗?没有。既然事事不如人,就要事事皆如人,那就是把自己化而成“西”。那时形成一股浪潮,否定中国的一切,包括中国人身上、嘴上、手上、脑子里的一切。
一、取消汉语,用英语或法语代替(刘半农、钱玄同)。
二、废除汉字:
1.欲使中国不亡,非取消记载道教妖言的汉字不可(钱玄同);
2.汉字不废,中国必亡(胡适);
3.劳苦大众身上的结核菌都潜藏在(汉字)里面,倘不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鲁迅);为汉字而牺牲我们,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这是只要还没丧心病狂的人,都能够马上回答的(鲁迅);中国古书,页页害人。……汉字终当废去,盖人存则文必废,文存则人当亡,在此时代,已无幸存之道(鲁迅);
4.语言学家设计出第一个汉字罗马化方案。后又出现汉字拉丁化方案。
5.中国文字要走世界共同的拼音化道路。
三、废除中国戏曲
1.至于“打脸”、“打把子”二法,尤为暴露我国野蛮暴戾之真象,而与美感的技术立于绝对相反的地位(陈独秀);
2.造成义和团大乱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有“打脸谱演儒释道教义的中国戏”(陈独秀);
3.废唱而归于白(胡适)(即学西方话剧);
4.裸上体之跳虫们,挤在台上打个不止,衬着极喧闹的锣鼓,总觉得眼花缭乱,头昏欲晕(刘半农);
5.中国戏是极野蛮的“方相氏”的变相(钱玄同);如果要中国有真戏,这真戏自然是西洋化的戏,戏馆全部封闭,要全数尽扫,尽情推翻(钱玄同);中国戏本来算不得什么东西,……我们作新青年的文章,是给纯洁的青年看的,决不求此辈赞同百兽率舞的怪象(钱玄同);
6.周作人以《论中国旧戏之应废》为题的文章,说“中国戏没有存在的价值”,“收起三千年的老谱”。“民族不能老作野蛮”,“终于建设一面,也只有兴欧洲式新戏的一面。”
7.“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历史的遗传不去,创造的意境不来。”“旧戏本无一驳的价值,新剧主义原是天经地义的”(傅斯年)。
四、废除中医中药
废除中医中药不自新文化运动始,清未维新派吴汝纶即提出“西医精绝,中医自古即是妄说”“医学必取资西人”,新文化派自然赞同之,以胡适为主,说:“中医之学不是‘赛先生’不足信也。”汪精卫也是中医的取消派,鲁迅更根本不信中医。此风影响极坏。
打倒孔家店的文化后遗症
新文化运动始于一九一五年,开始时主要是否定中国文学的诗文问题,至此才逐渐扩大,扩大到更广泛的文化领域,也到此才可以叫新文化运动,此前则不过是新文学运动。由以上各项可以看出,胡适、陈独秀关于文学的议论,已煽动起一批人,在社会上文化上形成了一股狂潮,极像“文革”中的造反派、红卫兵,其中最具代表的人物是钱玄同。他原名钱德泉,在北京大学教音韵学。此公性情古板保守,反对维新派。对海外归来的留学生或洋化人物看不惯,称为假洋鬼子,有次在饭堂吃饭,忽一位西装革履的留学生坐到他的对面,他鄙夷地端起碗离去。但对官府却极其惊惧,某次,一军官访问学校,他竟以为是捉他到官里去,急忙逃走。可在新文化运动中,不知他中了什么邪,忽然化为“左”徒,前后判若两人。胡适的《尝试集》一出来,他第一个出来批评,“未脱尽文言窠臼”;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一出,他千分万分拥护,并且“最赞成”陈独秀那种不许人讨论,“不容他人匡正”的专制作风。胡适主张废除诗的格律,他和刘半农更主张废除填词,以白话诗为正体,韵文不可为正宗。张厚载写信批评他对戏曲的否定,钱玄同无理可讲(他不懂京剧),回信说:“我现在还想做点人类的正经事业,……张君以后如再有赐教,恕不奉答。”钱玄同被胡先骕讥为“舍旧学外不通欧西学说者也,乃言中国学术无丝毫价值,即将中国载籍全数付之一炬,亦不足惜”。可这位不通欧西学术的先生,对欧西学术偏偏无论什么都崇拜得五体投地。
还有一位放弃自己的专长,跟着新文化派鼓噪呐喊起哄的是柳亚子。他响应反孔言论,主张“非孝”,说父子应以兄弟相称,写诗给儿子柳无忌:“狂言非孝万人骂,我独闻之双耳聪。略分自应呼小友,学书休更效尔公。”既称儿子为“小友”,连兄弟也不是了,却叫“小友”呼他为“爹”(公)。不特此也,他还进一步主张废除伦常,他《次韵张天方》说:“共和已废君臣义,牙彗羞他说五伦。种种要翻千载案,堂堂还我一完人。”民国肇兴,君臣一伦当然已废,他如父子、兄弟、夫妻等也要废除掉吗?他所说的“完人”,实是没伦常的原始人、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