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似淡却浓《学衡》云烟

作者:李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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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亚子是南社的原始天尊、掌教人,但他非常支持白话诗运动,赞成废除旧诗,说五十年后就没有人懂平仄了。可他一生,直到逝世,旧诗一首跟着一首,却一首新诗也没有试过,又是一位言行相违的君子。
   新文化运动发动的又一重大战役是反孔批孔,打倒孔家店。孔子本是儒家,而竟被抬升为儒教,孔子是当然的教主。其实孔子何尝像穆罕默德、释迦牟尼等那样创立了自己的教宗教义,自任教主。孔子之被奉为教主,正如老子的被奉为道教教主一样,都与他们的“教”毫无关系。蔡元培先生早就主张把孔孟的学说和后来的儒教区别开来。新文化派反儒教,无非是反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守节事大饿死事小、缠足、纳妾,还有某些封建的繁文缛节,这些全是从汉儒到宋儒搞的新产品,与孔孟无任何瓜葛,但罪名却要他们承担。
   孔孟的学说是人类最好的学说,但极少被人彻底实行过。孔子学说的中心点之一是“仁”,“仁”就是人,人的双倍价值,人的道德,人的尊严。孟子主张“仁政”,但没有皇帝施行,也没有皇帝——哪怕是暴君敢于反对仁政,只有极个别的独夫民贼才公开反对仁政。如果有哪个皇帝实行百分之五的仁政,那皇帝就堪称“有道明君”了。孔子要人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几千年中给人的都是“人所不欲”的东西。“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可数千年来,几乎处处有人不择手段地要抓住那朵浮云。
   人们以为新文化派种种过激主张是出于爱国,“爱之深,责之切”,恨铁不成钢吧,我不反对这一估计,但他们的爱国真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只担心,国家能否经得住这么一顿热吻?那热吻里充满着敌意之心,切齿之声。如按照他们的主张,中国早就被爱得彻底灭亡了,岂仅亡国,还要灭种。试想,一个民族不要了他们的民族语言,打杀了他们的民族文字,取消了他们的民族医学、民族的戏曲、民族的文学,剩下一具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的像把干柴的瘦肉,再给他从外面加上一些从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这个民族还存在吗?
   学衡派极端憎恶攻讦中国文化的这类言行,梅光迪说他们“日以污蔑祖国名誉,繁衍外人为事”,“日以推倒祖国学术为事”,“要亡汉文”,实为亡民族。说他们“真非中国人也”。
   杜威曾来中国讲学,胡适作翻译。胡适是杜威的实验主义的忠实信徒,曾详尽地向中国人民介绍过实验主义,从创始人皮尔士到詹姆士直到杜威。杜威被胡适称为哲学上的大革命家,他把达尔文的进化论引入他的实验主义。胡适不亏是杜威的高足,他把师尊的这一套,结合清代儒学家“无征不信”“不以人弊己”的观点,赫胥黎的不可知论和存疑主义糅合而成为他的观点,高度概括为“大胆的假设(或怀疑),小心的求证”。他要把一切都怀疑下去,“严格地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明的东西”;“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以至“宁肯疑而错”。胡适的大胆,首先引起当时的疑古主义,以他的弟子顾颉刚为代表,对中国的上古史,史前史等等做了怀疑,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过。胡适自己就认为“东周以前的历史没有一个字是可信的”,东周以后也大部分是伪史。鲁迅似乎并不怀疑中国的古代史,但他的《狂人日记》里却感到一切存在,一切人都被疑为吃人的家伙,一切言行都被怀疑为准备吃人。在书中他只看见三个字:人吃人,在仁义道德的缝里藏着。豺狼之残,狮虎之凶,但不食其类,唯中国数千年来却在人吃人,中国人连兽类都不如?!小说中狂人的怀疑是清醒的,作者也是清醒的,虽然他并未小心求证过。
   胡适对中国文学“大胆”之后,尚未充分“小心”一下,就匆忙地下了“死文学”的结论。不知胡适用什么证据证明“全盘西化”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用什么证据证明“中国不亡,是无天理”,是否中国亡了,天理就有了?
   学衡派和新文化派不同,他们都有个共同的信仰对象,那就是哈佛大学的白璧德教授。白璧德是人文主义的大师。人文主义发生于文艺复兴时期,它是人道主义的基础,是对中世纪神学、经院哲学和封建主义的革命。人文主义反对禁欲主义,崇尚理性,崇尚道德、人性,要求建立健全的真实的人生。白璧德尊敬中国的儒家学说,特别是孔子本人,说孔子配称中国文化的代表。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与欧洲的人文主义在精神上是一致的,中国传统文化关注的是人,人的尊严,人的道德、修养,而不是上帝,不是神,不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白璧德受到一大群中国留学生的尊敬,其中包括因倾慕他而来的梅光迪、梁实秋、陈寅恪等。梅光迪、吴宓、胡先骕、吴震苊、张荫麟等或著文或翻译,介绍白璧德给中国。文章后来结集成书,由新月书店出版,书名为《白璧德与人文主义》。
   吴宓在胡先骕所译白璧德谈人文教育一文所作前言中说,白璧德十分关心中国发生的事情,有关中国书籍无不寓目。他的人文主义是感于近代科学大昌、实业大盛,而道德思想衰落,人们唯利是图,道德全失而缘起的。他说,西方之文艺复兴与传统道德分离,而中国所谓文艺复兴(按指新文化运动)走的是西方老路,完全抛弃中国传统是不明智的。白璧德认为中国应该有工业革命,国家应富强起来,以免列强侵略,但“须知中国在力求进步时,万不可效欧西之将盆中小儿与浴水而倾弃之。简言之,虽可力攻形式主义之非,同时必须审慎,保存其伟大之旧文明之精魂也”。
   白璧德说“吾每谓孔子之道有优于吾西方之人道主义者”,认为中国之大学“应以孔子之《论语》与亚里斯多德之《论理学》相比较讲授,而美国各大学宜聘胜任之中国教授,教授中国历史及道德哲学”。梅光迪到哈佛大学之前在美国西北大学读书,后慕名拜访白璧德,发现白璧德对中国的儒家和早期道家思想有全面的理解,而且对儒家学说中纯粹的人文主义大加赞赏,看到早期道家和现代西方自然主义之间有相似之处。梅光迪说“在西方能成就于此者,白璧德要算第一人,并对白璧德品性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弱点,并非熟视无睹,他密切地留意真正意义上的儒家学术的复兴运动。这种运动支持历史继承性和中国国民生活的自主性,其中也融合了一定的现代西方的因素,以进行合理的调整”。
   可以说学衡派的全部活动及动力,都受到白璧德有力的影响,使他们对祖国传统文化有了更多的关注,对其精华优秀的部分产生了由衷的深情,要给以维护,使它不遭受毁损,要加以继承,而不致中断。这之间必然有所扬弃,有所否定,这一点他们很明确。
   中国文化从上个世纪初开始,到世纪末,屡次蒙难,伦常乖舛,人性扭曲,人与人之间只许存在阶级性。后来,整个社会投入市场,市场规律指导指挥人的行为,“小人喻于利”,争权于朝,争利于市,“上下交征利”,贪得无厌,腐败遍于国中,黑道披倡,道德沦丧。金钱被赋予万能,拜金主义猖獗。科教兴国,但教育中可有人文主义内容?“文革”前就取消了人文学的院士,科学能制造机器人,不进行、不重视人文主义教育,人也会变成机器人。数字、程序可输入电脑,但人情、人欲、道德不能输入电脑。只有重视和进行人文主义教育,中华民族的整体素质才能提高,民族优秀文化也才能继承、弘扬和发展。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华民族才可以存在,可以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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