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关于汉字文化的对话

作者:王 蒙 孟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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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在气急时候免不了要骂人的,经验告诉我普通话是一种雅言,它常常难以表现内心各种激愤情绪和邪恶念头。人性最本真、最生活化、最个性化的情绪,往往只有自己的方言土语才来得更直接和畅快淋漓。
  王蒙:这个例子太好了,值得回味,其实还不止骂人。最近有一位语言学家去世,他懂国内外多种语言,据说他最后的日子只会说上海话了,他的童年是在上海渡过的。
  孟华:汉字塑造的雅文化,也就是普通话,将这些例如骂人的个性话语压抑在集体无意识当中。再如,中国的地方戏据说有几百种,它们都是以地方方言作为自己存在的基本条件。但方言性的地方戏很难被汉字记录,在汉字叙事的文学正史中,地方戏的地位大被贬低。
  王蒙:欧洲是拼音文字,其实德语和英语都是盎格鲁-萨克逊语,比方说罗马尼亚语、法语、西班牙语,这都是拉丁语,但是他们都变成了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家,因为它是拼音文字。北京话和温州话和广东话的距离非常大,我们虽然彼此听不懂,但是一个语言,因为是一种文字的关系,它抑制着它们的分化,抑制着分离。
  孟华:中国人讲求“同文同种”。但关键是“文”,没有文,种也很难同。
  王蒙:但另一方面,对于方言文化,我觉得汉字比起拼音文字来说还是宽容了好多,而不是抑制了方言文化。现在人们的文化意识不太一样,令我震动非常大的是去年十一月份我去苏州。苏州当地的领导请我吃饭。苏州的市委书记兼做省里的常委,他跟我说他本人不是苏州人,他来到苏州以后就提出一个要求,市委市府的干部必须会说苏州话,他说你理解苏州的文化离不开苏州话,你唱评弹,能用普通话唱么?再有你唱苏剧、苏昆,在苏州你要想联系群众,你必须会说当地的话,所以他提出来以后当地的干部都非常高兴,外边的人呢都拼命的学苏州话。我觉得这个事情是很有眼光的,吴侬软语好听得很,中国有这么一套。方言保护了一个文化生态,我们不要把它们对立起来,普通话我们照样要推广。如果是一个中国人而且如果他上了学的话,在学校授课就是要用普通话授课,但是唱地方戏、曲艺,还有一些文艺节目,就要有它的方言,而且中国人的乡音让人有精神上的认同,有家园意识,中国人的这种叶落归根的情结。如果你原来是说山东话、青岛话,等到过三十年以后你回趟家,全部是标准的北京话、普通话,你就找不到你的家人了。
  孟华:这是消灭了精神上的多样性。
  王蒙:这是我的一些看法,我觉得不要把它们对立起来,推广普通话并不错,搞汉语拼音也不错,因为它可以作为一个辅助工具,但是用汉语拼音取代汉字,没门儿。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个非常激进的人,我一看这些主张觉得很有道理,汉字太难学了,搞得中国人文化低,净是文盲,只有少数人在垄断着话语权,甚至是政治权,可是现在我觉得拼音化就更不可能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三、汉字思维
  
  孟华:能否谈谈汉字的思维精神?
  王蒙:汉字有美好的一方面,优点很多,比如说好看,它的字都有生命力,都有一种灵性,甚至于我认为汉字有一种神性。比如说“道”,相反的你如果把它变成了一个更科学的词,把它说成是道路、道德,或者是道场、大道,这就不清楚了,不如一个“道”字,“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如果说“道”是规律,“朝闻规律,夕死可矣”,这叫什么话呀?它就没味儿了,“朝闻道德,夕死可矣”,也不对,说道是指路线,“朝闻路线,夕死可矣”,就更不对了,它是不可轻译的一个意象,这是汉字的一个特点,优点。但是当然汉字的这些优点有时同时也会带来缺陷,就是说它的清晰性、严密性、可操作性不是特别够。我常常到处举一个例子,我有一部小说叫做《夜的眼》,这篇作品很多国家都翻译过,凡是这些欧洲国家,包括俄国、美国、德国,他们都有人给我打越洋电话,就问我说王先生您回答一下这个“夜的眼”中的“眼”是单数还是复数,我不好回答,因为在中国字里头,这个“眼”字是最本质的,不管你是一只眼还是两只眼还是好多只眼,还是砂眼,这都是从“眼”中派生出来的,所以这种思维方式和欧洲国家的那些语言根本就不一样。比方说“牛”,我们拿“牛”当纲的话,可以派生出来牛肉、牛奶、小牛、黄牛、牛犊、水牛,或者是牛脾气、牛毛,这东西很多,如果以“奶”为纲,可以派生出羊奶、牛奶、奶牛、奶制品。可是外文看不出这种观点,外文中奶牛是cattle,公牛是ox,它没有这种关系。我在文章里也提到了,所以它就造成了一些思想方法的不同。杜诗的经典争论,就是“幼子绕我膝,为我复却去”,这个如果是换成英语,或是换成法语、德语,甚至是维吾尔语,都不会产生这种问题。这其中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他多年没有回老家了,回了以后小儿不认识他了,所以绕我膝转两圈,他怕我,认生;还有一种解释是他绕着我膝怕我再走,恨不得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这种解释从杜甫有这首诗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了,他的妙处就在于他的这种描写。可是如果换成英文的话,它在语法上画出图来了,有了逻辑范围,有了连接次序,这就不行了,就是说他由于怕我所以就去了,“为我”,这里头有明确的因果关系,它是一种递进的关系;如果是他怕我走,就是把“我的走”变成了他们怕的一个修饰,然后“我复却去”就变成了what后面的一个从句,一个宾语从句,如果他是害怕他又走了,那就不是宾语从句,而是它等于一个双谓语,我就怕你,接着就跑了,它是一个递进的双谓语,就好比说是我进了屋子拿了一本书,一个是进了屋子是第一个谓语,一个是拿了一本书,一个是进,一个是拿,所以它根本不一样。可是我觉得无论是杜诗也好,或者是一些经典的,特别是老子的《道德经》,这个很明显,你把它弄成白话文弄成英文就不好了
  孟华:一排除歧义,诗意就排除了。
  王蒙:把诗意排除了,把哲理也排除了。把中国人脑袋里这点灵活性,这点儿仙气儿都给弄没了。
  孟华:杜诗的深远意境被逻辑的手术刀分解得支离破碎,朦胧的意象性既是汉字也是汉语诗歌的思维特性。汉字保护了汉语诗歌的这些特点,这也是汉字保护多样精神文化生态的表现。汉字体现的诗性思维的特点,这是西方的逻辑思维不可替代的,非常有特色。
  王蒙:你说的精神生态我觉得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孟华:刚才说的《夜的眼》翻译的例子,很说明了汉字汉语的朦胧性。但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汉字具有两面性,就是在数码时代它要适应数字化,我个人觉得尽管汉字具有适应电脑的一面,但是总体而言比起拉丁字母还是落后一点,还是具有不可操作性的一面。文字有两种功能值得考虑:一是文化功能,一是数字化功能。文化功能是汉字的特色,但数字化功能可能是弱项。
  王蒙:可能不完全是这样,汉字的数码化已经取得了重大的胜利,甚至有人认定汉字能够比别的文字更适合电脑的运用。这是使我对于汉字更有信心的一个重要方面。我觉得(朦胧性)这是它的优点,也是它的缺点。总的说来它是比起拼音文字有多种的暗示性与审美性乃至不确定性,或者叫做弹性。汉字是特别灵活的,比较一下中国的改革用语和苏联的用语,就明白两种语言两种文字及文化的异同了。
  孟华:对,象形字是靠暗示来表达语言,今天就算没有象形了,但是它的精神照常存在。汉字的意符就是来暗示语言意义的。
  王蒙:象形、指事、会意、形声都具有很强的暗示性。“言而无信”,看这四个字的时候就觉得是一种暗示,它和单纯用字母拼出来的字并不一样;说“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你看这种感觉,绝对是一种暗示。所以有时候就弄错了。
  孟华:这种暗示性已经成为了一种民族的审美方式,但暗示性带点儿歧义性,是一把双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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