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关于汉字文化的对话

作者:王 蒙 孟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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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成为一种审美方式,有时候又成就一批奸诈的人,他可以利用一个字,“我就硬这么解释,明明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我就这么解释”(“文字狱”那个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他在话里头非就那么暗示不可,或者我就非这么拿过来这么用……
  
  四、汉字与现代性
  
  孟华:您刚才也谈到汉语、汉字有适应现代化的一点,包括对西方语言的接纳,包括对现代现实生活的适应,它具有这种双重性。
  王蒙:这也正是中华文化的这方面的特点,中华文化有它保守的一面,也有趋时的一面(比方说一系列虚词的出现,“被”字句等这些东西都是它的现代性的一面)。现在很多词,包括改革开放以后,从海外华人,或者从港台华人那里学来的一些词,都和英语有关。而共产党的那些语言有很多词很显然是和俄语有关,什么磐石般的团结,赢得了胜利,这绝对是俄语,你胜利就是胜利了,失败就是失败了,什么叫赢得了胜利?但是我是觉得这些东西无需消灭掉,相反的它会慢慢适应我们这种语言,适应我们这种比较复杂的长句啊,因果关系啊,逻辑思维啊,还有哪个是主句,哪个是从句啊,哪个是宾语从句,哪个是状语从句,这些就是所谓欧化的东西。有些不同的方法,不见得是坏事,所以上至先秦汉唐,我们应该好好继承。古代的一些白话,有些到现在还活着,比如说“褒贬”。当然受日语的影响也很多,很多词都是从日语来的,受英语,受俄语的影响也非常多。我没有根据,只是一种感觉,我甚至觉得就连“你好”这个词都不是汉语,哪有汉人说你好的?没有这种表述,更不说hello,也不说你好,见了面就问“吃了吗?”“你好”是什么?它是从俄语翻译过来的,俄国人一见面就说здpacтвй,这是您好,здpacтвйтe,是您好的全称,这些在中国就变成了您好或是你好。“小平你好”,这话很美好。
  孟华:一种表达式意味着一种文化形态。从传统上的寒暄语“你吃了吗”到现在的“你好”,反映了人们文化观念的变化,一种对异质文化观念的接纳。这是汉字的变通精神。
  王蒙:即使回到古代,也没有像“你吃了没有”那样粗糙,类似这样的词还有很多,“再见”,这也不是生活中来的,也不是古文中来的。古文中相别的时候没有这种礼貌的词吧?至于“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这些百分之百是英语来的,什么good morning,good afternoon,good night。它不是一种简单的词的语境,而是一种表述方式,一种交际模式,也是一种文化的语境,是现代性的一个方面。“谢谢”,古人有称谢,不言谢这话也有,中国的“谢”和拒绝等各方面的意思很复杂,也表示一种谦虚之类,这个和外文的词是一样的,外文词中的谢也含有拒绝的意思。有个德国人有次跟我说他不理解中国人的这个“谢谢”,吃完饭问他吃不吃冰激凌,他说“谢谢”,要的意思,但是他说他一说“谢谢”,我以为不吃了,接着他还要一个,我就糊涂了,证明这个外语里头“谢谢”也有谢绝的意思。
  我们现在受外面的影响,词组越拉越长这个是不可避免的,有很多词都进来了,没有人怀疑它是中文词,过去我们只说继承,现在我们说传承,台湾人告诉我说传承这个词和英文有关,因为英国人动不动就讲transform,translation,translation不止是指翻译,而且指传递,信息的传递,也是translation,后来就用传承来表示这个词。还有许多许多这一类的词,受英文影响,受俄文影响,受日文影响,这个还很多。说“一路平安”,这个都是外国的表达方法,而且是法国的表达法,北京语就干脆吸收这个句子过来;“最好的祝愿”,best wishes,这完全是从英语过来的,这些太多了,包括外交上的一些词。有些东西比如说电脑上的词汇你怎么从文言文里头或者是农民的口语里头来找呢?比如说它把各项功能列表叫做菜单,如果把我们平时理解的菜单放到这里来是非常可笑的,但是说它像菜单一样不是很好吗?你点什么它就出来什么。有些是和英语一样,那些我都曾认为是照抄英语,喜剧演员葛优,他故意学潮汕那边儿的人,潮州人,福建人,这边是广西人,譬如问你说“有没有去过青岛啊?”你说“我有”,我跟他们说你这是受英语影响,是用has,have来做过去完成式。他们告诉我不是,老百姓自来都有这么说,就是问“你吃饭了吗?”“我有吃”。葛优有个广告是这么拍的,说“我有吃”,也是一样的。
  而且还有一个,就连日语这样的拼音文字,它想取消汉字,到现在还非常困难,而且很多人认为汉字太精确了,一个字里全部表达了,如果用拼音文字它要用四五个、七八个,甚至十来个字母。
  孟华:人们在谈到汉文化的字本位时,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汉字里还没有音本位的东西。实际上刚才你谈白居易的时候,他也有音本位的东西,就是说虽然汉民族文化是字本位的,是和西方相比它是字本位的,但是作为它自己的内部系统,它还是字本位和言本位两个系统一起在起作用,这是汉字适应现代化的一面。你举了很多例子,比如它对外国文化的吸收。
  王蒙:而且它开始调整自己,在某些方面改变自己,但是它基本的特色还在,绝对消灭不了,门儿也没有。
  孟华:这是“中体西用”。你说的“汉字文化的复兴”,我是这样理解的,不是说是简单的要回到古代的文言状态,而主要是强调五四以来过分的贬低汉字,而过分的强调音的形象。现在需要一种平衡,既要适应变化,同时又要保护文字传统。
  王蒙:需要一种双赢,不是说强调了对文言文还很热爱,就是要抗拒现代化,不是这样的,或是抗拒学外语。有些媒体就炒作,说是王蒙整天说是要展开汉语保卫战,这和我的意思恰恰相反,我在咱们校报上发表文章的时候我就说辜鸿铭能做到的我们也应该可以做到,钱钟书能做到的,林语堂能做到的,我们都应该可以做到。我们不一定做得那么好,中国人脑子的内存,和灵气儿、速度都是可以的,所以对花大功夫学外语我一点都不反感,但反过来说你如果中文学不好,我可以骂你。至于说我花了很多时间学日语,应该学!为什么不学?那些外语最好的中文都非常好,母语不好的人能学好外语吗?钱钟书中文不好?林语堂中文不好?季羡林中文不好?
  孟华:这可能就是汉字文化的辩证观,一种两面性态度。
  王蒙:汉字本身具有机动性,许多话它有弹性。
  孟华:不能片面地强调哪一点,要么说是字本位,要么说是音本位,实际上有人说是“弹性的汉字”、“弹性的语法”,有传统的一面,有适应现代化的一面。这样说问题就变得非常清楚全面。
  
  (文字记录整理:侯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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