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梅贻琦的昆明岁月
作者:张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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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间,蒋梦麟自渝、港返昆后,与梅贻琦曾作一夕长谈,彼此沟通,求得相互体谅。5月中旬,梅贻琦“至联大办公处与郑毅生(即郑天挺,北大秘书长,时任联大总务长)谈二事:1.告以清华拟补五十万事,因恐昨日与蒋君略谈者或未明了。郑谓北大明日将有校务会议,再行计议,大家之意拟不接受,而专注意于预算之确定;2.告以余愿蒋君继任主席至少一年,盖吾二人原无所谓,但校中人众,如此似较好耳”。梅贻琦希望与蒋梦麟轮流担任联大常委会主席,其寻求平衡息事宁人的用意十分明显。不过,北大方面的主要诉求在预算独立,补助款项似尚在其次。所以两天后蒋向梅通报了北大校务会议结果,梅与清华同人商定:对于北大方面“仍以预算独立为向教育部交涉目标,清华深表同情并望其成功。至于清华所拟拨补联大五十万之办法,则须视将来演变如何则酌为办理耳”。对策方略既定,梅贻琦随即飞赴重庆,于5月19日见教育部长陈立夫,梅氏日记详细记录了此次谈话要点:
关于研究费问题,陈问是否与蒋(梦麟)已商妥数目等点。余谓初已商有办法,后北大方面仍主成立独立预算,蒋谓日内将有信与部长详陈。陈问:是指研究费抑或整个预算?余答:是指每校整个预算;大约北大同仁意见欲有独立预算,然后由各校预算拨提一部作联大经费,而以其余作各校自办事业费。陈摇首,谓:如此办法未妥,联大已维持三年有余,结果甚好,最好继续至抗战终了,圆满结束,然后各校回北边去。且委员长有主张联合之表示,未必肯令分开(教育合办事业多未成功,西南联大为仅有之佳果),而物质上(指预算)如分开则精神上自将趋于分散,久之必将分裂,反为可惜,故不若在研究工作各校自办为是。
抗战之初,国民政府曾设想组成东南、西北、西南三个联合大学,以拯救沦陷区高校,维持战时高等教育,既有联合办学的实际考量,亦有共赴国难的象征涵义。不过,东南联大胎死腹中,西北联大先合后分,惟有西南联大苦撑三年之久,教育部乃至最高当局当然不会坐视硕果仅存的“教育合办事业”就此解体。除了主管大员明确表态外,相应措施也紧随其后。梅贻琦从高等教育司司长吴俊升处获悉,教育部已为西南联大追加预算数十万元,一经核定即通知学校。5月30日,梅氏“午前发致蒋校长电,告预算追加三成”。至此,笼罩在西南联大上空的乌云渐渐散去,三校合作的联大体制开始步入稳定时期。需要注意的是,这其中拨云见日的主导力量并非所谓追求自由价值的知识分子,而是设在战时陪都重庆的国民政府。
三
抗战期间教育界流行一个官方口号:“战时须作平时看”,意思是要像和平时期办各类教育一样,为国家培养和储备人才,以求长远之计。这显然是针对要将学校特别是大学转入“国防体制”的主张而提出的。虽然各高校都力求办学的“正规化”,但毕竟战争严重波及高等教育,西南联大也不例外。为了尽量收容沦陷区青年,大批程度参差不齐的“特别生”涌入学校;为配合抗战,不少学生尚未学成即投入战地服务;学校教师也往往随流转迁徙而不时流动,学校管理难度大大增加。为此,教育部明显强化了掌控力度,先后实施全国联考、统一和规范高校课程体系、审查教师资质、增设训导长管束学生、备案批复毕业生资格等项“紧缩”举措。像西南联大内有传统有风格的各高校对此均感极不适应,梅贻琦公开请求教育部“在奉行部令中给予我校以参酌旧例之余地”,力求在一定程度上“变通执行”政府部门的指令。更有甚者,政府当局在思想和组织上也加强了对高校的“统制”,其突出标志,便是国民党的党、团组织开始进入西南联大等校,并硬性要求学院院长以上人员均须加入国民党。此举在中国近代大学史上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迹象,它意味着政党势力通过“正当的”政府行为深度介入高等教育领域,有可能形成某种“政教混合”机制,消解和扭曲大学本来的存在意义。
梅贻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国民党员的,时间应是1939年,不久即被擢升为“中委”,还兼任一些党团训练机构的虚衔职务。不过,当初蒋梦麟衔命组建西南联大直属党部,其气氛和程序都相当的非正规:仅仅在家中召集有关人员通报此事,大家无异议(法商学院院长陈序经除外),随后即分送来党证了事,其活动并不多。据冯友兰《三松堂自序》忆述:1943年陈雪屏将往重庆,蒋梦麟大概觉得联大党部应对时局有所建言,遂开会责成冯氏拟就一信稿,大意是说:“照国内的形势看,人心所向似乎不在国民党,要收拾人心,必须开放政权,实行立宪。清朝末年,清室不肯立宪,使国民党革命得以成功,可为殷鉴。”该信稿经讨论通过,带往重庆。几天之后,蒋介石回复一信“说他很注意联大区党部的意见,并且说现在形势虽然危急,但有像联大的这些党员,相信可以转危为安”云云。可见当年联大的所谓党部活动之一斑。当政者欲牢笼学界,学界人士亦力求影响当政者。有人观察到,梅贻琦虽然不期然而然地增加了新的政治身份,但其思想和人格仍保持着独立状态,此可谓见道之论。
作为大学校长,梅贻琦的办学主张有着明显的美国教育的底色,崇尚自由研究。1941年9月,他在昆明举行的物理学会和新中国数学会联合年会上发言,提出“学术界可以有‘不合时宜’的理论及‘不切实用’的研究”的观点。整整四年后,他到重庆出席“全国教育善后复员会议”,会议闭幕前,蒋介石在军委大礼堂召宴与会人员,“余被排座在主人之左,得与谈话……(武汉大学校长)周鲠生致答词,注重大学自由研究之重要,措辞颇好”。梅氏日记的简要记述,流露出他内心的欣赏倾向。1946年6月7日在南京,他向教育部长朱家骅提出:“1.大学可否不设训导长?2.(三民主义)青年团可否不在校内设分团?”希望减少外来干扰,还大学以单纯和宁静。在离开昆明北返前夕,他参加滇籍参政员在兴文银行的宴会,“主人三位代表演词颇长,赵公望词中有对于学术界尊重有限度一语,不知其意何居?”梅氏的警觉不无理由,战后国内政治空气日益趋紧,复员北返后采取何种办学方针,至为重要。一日晚,他与傅斯年、杨振声、闻一多、闻家驷、曾昭抡、吴晗等在潘光旦家聚会,“饭后谈政局及校局问题颇久,至十二点始散”。显然,这个有北大、清华教授中左右两种倾向人士均在场的聚会,引发了梅贻琦的深度思考,他记述道:
余对政治无深研究,于共产主义亦无大认识,但颇怀疑;对于校局则以为应追随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之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谓新旧,今日之所谓左右,其在学校应均予以自由探讨之机会,情况正同。此昔日北大之所以为北大,而将来清华之为清华,正应于此注意也。
学电机工程专业出身的梅贻琦对政治相对淡然,但并非无主见。李济认为:“他很现实,不从事政治,但对政治认识很清楚。”他能够搁置个人所见,而从发展学术立意,主张兼容新旧左右,显示出教育家的胸怀和抱负,也因而与“五四”以来的人文传统真正相衔接。可是,蔡元培当年所包容之新旧,更多属于思想观念冲突,而如今梅贻琦欲包容之左右,则已演变为两大政治实体的生死对决,其可得乎?
事实上,西南联大同人在抗战后期对于时局的态度即已开始分化。1944年初夏的一次联大校务会议,“涉及时局问题颇有争论:有谓政府之不当应自由批评,庶有改革可望(张、周);有谓目前空气不靖,且有倡国防政府之议者,吾辈言论宜多小心,勿为政客所利用(吴、梅)。实则并无衡突,只是激烈者与慎重者之别耳”。所谓激烈者应为张奚若、周炳琳,而所谓慎重者似为吴有训和梅本人。到了1945年10月底,梅贻琦对于此类“争论”的认识已更为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