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梅贻琦的昆明岁月

作者:张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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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国共问题不得解决,则校内师生意见更将分歧,而负责者欲于此情况中维持局面,实大难事。民主自由果将如何解释?学术自由又将如何保持?使人忧惶!深盼短期内得有解决,否则非但数月之内,数年之内将无真正教育可言也!
  一种悲观思绪袭上心来。
  仅仅一个月后,昆明就发生了“一二·一惨案”,正在北平筹划复校工作的梅贻琦紧急赶回,处理善后。面对学生罢课的僵局,他于12月14日“约(闻)一多来谈一时许。一多实一理想革命家,其见解、言论可以煽动,未必切实际,难免为阴谋者利用耳”。几经波折,学生终于复课。其间,北大代理校长傅斯年“颇示焦躁”,先期返渝,留下梅氏独自支撑乱局。傅对梅“专听潘光旦等人的话”私下曾有所抱怨,教育部长朱家骅在1946年上半年几次会见梅贻琦时“开口便提清华数教授问题,嘱想办法”,“对于张(奚若)、闻(一多)、潘(光旦)等之举动谓殊于清华不利”。外界也一直有某些教授将被解聘的流言,梅贻琦承受着巨大压力。他在《学生报》读到张奚若的一段谈话,认为“其主观实太强,而于批评同人之处,尤为欠妥。其肝气近来似更盛矣”。他认为闻一多等人“开谩骂之端……对于学校大肆批评,对于教授横加侮辱”,深感失望和不以为然。但是,在大关节处他仍尽力曲意护持这些本校教授。且看同年6月25日梅贻琦见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的对话,梅氏日记载述:
  主席着蓝长衫,颇安闲,谈话约半时。……问:下年校中办法如何?答:仍当注重学术研究风气之恢复,倘使教授们生活得安定,研究设备得充实,则研究工作定更有进展。随即提清华教授中近有少数言论行动实有不当,但多数同人深不以为然,将来由同人自相规劝纠正,谅不致有多大(不好)影响。……此数人以往在学术上颇有成绩,最近之举动当系一时之冲动,故极希望能于规劝之中使其自行觉悟,则其后来结果必更好。对方似颇颔首。余继谓此数人之如此或尚有一原因,即其家属众多或时有病人,生活特困难,而彼等又不欲效他人所为在外兼事,于是愁闷积于胸中,一旦发泄,火气更大。主人点首曰:生活问题实甚重要。……余问:主席看北方局面是否可无问题?答:吾们不能说一定,或者不致有大问题。言时笑容可掬,其或笑余之憨,余亦故为此问也。……辞出时承送至门口,似特客气矣。
  梅贻琦的肯于“善待”左派师生,并非为了迎合某党派,实乃出于一位大学校长守护学校的天然职责,仅此而已。
  
  四
  
  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又在昆明滞留了整整一个学年,这个阶段往往为人们所忽视。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各自筹谋未来的扩展计划,隐忍和压抑了多年的发展欲求一朝释放,活力四射,几乎不可遏止。南开教授冯文潜、陈序经、孟广喆匆匆赶赴重庆与张伯苓校长商议“大南开”蓝图;北大和清华两校则为北返后接收“伪校”、增设医学院抑或农学院、复员迁移费的分割等事项进行着或明或暗的角逐。而同时昆明校内的教学工作又须如常运转,维持校务的责任依旧主要落在梅贻琦肩头。此时的维持工作殊为不易,一些教师已然归心似箭,无意勾留。1946年4月中旬的一次教授会上,“先由余报告,后发言者八九人,多不赞成夏间开课者,其动机殊不同,说话亦多无大意味,但彼等欲早走之心情则了然也”。教师如此,学生方面也呈现自由散漫迹象,且学潮时隐时现。梅氏内心不免感到失落:“下午再整理花草,甚感兴趣,惜对于园艺无多研究,以后有暇当更致力。从事教育逾三十年,近来颇感失望。他日倘能如愿,吾其为老圃乎!”
  然而,清华的复校事宜却丝毫不能怠慢。他从代表清华赴教育部交涉的沈履(茀斋)教授来信得知,“部中核定复员费有北大十三亿,清华十亿之说,使人不解,恐沈去已太晚,为近水楼台先得月矣。下午复沈一信”。4月下旬,他将清华的复员概算书呈送教育部,并函嘱沈履等人“请向部说明至少须给十五亿,否则实无办法”。当时联大最后商定发放给师生的迁移费数额为:教职员每大口二十五万,学生十五万(当时币值)。可见组织三校迁移乃颇为细致繁杂的工作。同时,梅贻琦也开始物色复员后清华大学新的高层管理人选,他先后与李辑祥、吴泽霖两位教授谈话,请二人分别担任秘书长和教务长。这大概即是教育部长朱家骅所谓的“总使主要负责者为稳健分子”。梅氏更注重未来师资的聘任,他特意致电邵循正,嘱其约请陈寅恪返校,又利用先后到南京出差的机会,两度专程到慈悲社俞大维宅舍访晤借居于此的陈寅恪,敦请其回清华任教。办大学,既需要大楼(设施),更须有大师。梅校长可谓身体力行,落到了实处。同年9月下旬,已返抵北平的梅贻琦“赴松公府,做录取之最后决定,清华取最多,一千三百五十六人,北大四百余,南开仅数十人,遂由二校再作录遗之收纳,其程度实将更低。清华处此境,未便多作主张矣”。三校分配联大的学生,清华可谓“盛况空前”,作为校长,其日记中的记述似也充溢着优越感。
  西南联大校园内曾经流行一首打油诗,其中有“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可是不见得”两句,形容梅校长公开演讲时喜用不确定的语气,不无调侃和揶揄之意。人们多以为梅贻琦寡言甚至略显“木讷”,其实不尽然。清华校友、抗战时曾任经济部次长的张静愚回忆:“凡是曾与梅校长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他都不肯轻于发言,甚至与友好或知己相处,亦是慎于发言。但当某种场合,势非有他发言不可,则又能款款而谈,畅达己意,而且言中有物,风趣横溢。”清华同人注意到:“他开会很少说话,但报告或讨论,总是条理分明,把握重点;在许多人争辩不休时,他常能一言解纷。”熟悉他的朋友则认为,梅先生“平日不苟言笑,却极富幽默感和人情味,有时偶发一语,隽永耐人回味”。赵元任夫人杨步伟女士便敏锐地发现:“月涵(梅字)与元任都有慢吞吞的诙谐习惯。”
  有人将梅氏常用不确定词语的习惯归结为他处事严谨的特性,叶公超忆述道:“我认识的人里头,说话最慢最少的人,就是他(梅)和赵太侔两个人。陈寅恪先生有一次对我说:‘假使一个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说话那样谨严,那样少,那个政府就是最理想的。”至于那首打油诗,他的学生这样解释:“先生在西南建校之时,环境困难,心情凄苦,致发言时种种顾虑,形成言语上之变态,但绝不影响内容和言词的绩效。”据吴泽霖教授的说法:梅校长抗战前在北平时多听少说,不轻易表态作决定,以至性急的人误解他“优柔寡断,不负责任”,而西南联大时期,则一改往昔做派,常常果断裁决,不拖泥带水,工作效率甚高。回到北平后却又“故态复萌”。清华固有的“教授治校”体制与昆明时期的战时环境,可能是导致梅氏行事风格变化起伏的外在因由。
  阅读梅贻琦日记,除了会议、校务的记载外,宴饮频率之高,令人印象颇深。有的时候无日不宴,一夕数宴,如果没有跑警报的记载,很难想到是在战时。这些宴饮大多是公务或私人之间的应酬,也有一些外事交往场景。由北方名校组成的西南联大的实际主持人,无疑已成为“社会人”:军政大员过往昆明、与当地党政军商各界的联络交往、大学同人间的聚会、喜庆的婚宴、美国空军的联谊晚会、联大常委会的工作餐等等,均是宴饮的由头。梅校长的家人与普通教授的生活一般无二,梅太太在最困难时也曾摆地摊、自制糕点售卖。但透过梅贻琦必不可缺的应酬,却使人看到大后方社会生活的侧面实景。特别是军政官员及富商们的“紧吃”和奢靡,梅氏每于饭后也不免感到“内愧”。形成对比的是,1943年1月15日梅赴重庆英国大使馆便饭,大使陪同在座,“饭菜极简单,应系战时规式。以视吾国人之奢靡,殊有愧尔”。2月8日在昆明,“晚六时吴春晗令妹浦月与宋汝纪结婚,仍由余证婚,喜筵座客共六七十人,恐须费万元左右,实则可以省也”。战时避难边陲,困窘愁苦,更需满足口腹之欲,本属人情事理。然而,国人的宴饮铺排风习,虽战时亦不曾减弱,梅贻琦身陷其中,内心并不以为然。
  战时昆明的生活毕竟艰难。1941年的1月和4月,梅氏记两次洗浴:下午“至太华浴室洗澡,盖又月余未曾入浴也”;“至爱群浴室洗澡,未入浴盆者已三月有余矣。”于此可见一斑。繁剧的校务之余,他也不时忙里偷闲读些英文小说和中国古籍,如“连日阅《徐霞客游记》滇游数节,深佩此公意志之坚,精力之足,观察之细,向往之余,愧弗能及也”。他虽是学工科出身,却能够与人文学者亲密交往。夜晚,他常带上一瓶酒,从西仓坡住所步行至靛花巷北大宿舍,与郑天挺、罗常培等人边饮边聊,尽兴而返。据郑天挺回忆:“他谈过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天津时市民的情况,也谈过京剧演员的表演艺术,还谈过满族服装与健康的关系。这些都是在他专业以外不常接触的事物,反映出他对社会观察的精细和敏锐。”其实,梅贻琦对自然景物同样观察细腻:“天夕外出散步,斜阳映在远山上,红紫模糊,愈显可爱。回看村中,已在阴影,暮色苍茫,炊烟四起,坐河堤一大松树下,瞻顾留连,至天已全黑始返。”他喜欢饮酒,日记中时有醉酒记载,战时的苦闷和压力,莫非也要酒精来纾解和释放?他也喜好京剧,甚至收听沦陷区北平广播中的唱段。他还醉心于打太极拳,其日记载曰:“饭后要勉仲(查良钊)、茀斋打太极拳。吾酷爱勉仲打太极拳之姿势,盖其身体之雄伟与其意志之纯一,兼于此中表现也。”
  闻一多被刺前后,梁漱溟滞留昆明。梅贻琦与联大同人邀其聚谈:“梁曾于月前往延安,谓系为与毛、朱等说明,将来渠将放弃实际政治活动而从事于理论之主张。梁以为现时英美式民主之趋势(指多党竞争)将不能久,以后必须有一综合组织适合于中国社会文化者代起,方能奠定建国基础。”梅将梁的说辞记入日记,显示对未来局势的留意和关注。联想到前述梅向蒋介石的“故为此问”一节,可以想象,他内心是带着某种政治“悬疑”离别昆明返回北方去的……
  
  (《梅贻琦日记》(1941-1946),黄延复、王小宁整理,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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