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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叶”三智者

作者:邱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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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慧,从古到今就是一代又一代知识者的永恒追求。
  然而,苏格拉底说:唯有神是智慧的,人只能说是爱智慧的。是的,在全知全能的神面前,人只能是一知半解。以人的有限性追求神的无限性,就构成了无法解决的悖论。但爱智慧的人不会停止他们的追求。由此就产生了“智慧的痛苦”。
  智慧,是“九叶”的母题之一,也是“九叶”区别于其他诗派和诗群的特质之一。二十世纪的中国诗人,很少像“九叶”诗人这样祈求智慧、富有智慧和表现智慧。不论是穆旦的“受难智慧”、辛笛的“生存智慧”,还是郑敏的“哲学智慧”,都是诗人对他们所处的严酷时代的一种积极应对,一种生存的策略,也可以说是一种人生的态度。但由于他们的出身、经历、学识和思想的差异,他们的“智慧”也是各不相同的,由此构成了“九叶”色彩斑斓的智慧图。
  
  穆旦:受难的智慧
  
  自从撒旦歌唱的日子起,
  我只想园当中那个智慧的果子,
  
  这是穆旦写于1940年《蛇的诱惑》中的诗句,那年他只有二十二岁。这位西南联大外文系的高材生,熟读《圣经》,并把它化为诗歌的要素之一。魔鬼撒旦化成一条蛇,诱惑亚当和夏娃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人,从此便被逐出伊甸园,在大地上漂泊和受难,等待着救赎。《圣经》这个创世纪的故事寓意深广。人因受了魔鬼的诱惑才获得智慧。但获得智慧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被上帝逐出乐园永远受难。从此,人与神便分离了。而人的智慧与神相比,用穆旦的话来说,“所窥到的只是一半的真理”,是“聪明的愚昧”。这也是人在世上受难的根源之一。
  《圣经》的这种原型故事告诉我们:人的智慧的诞生,因为不能抵抗诱惑(理想),而与苦难永远相伴随。作为诗人,穆旦以他天才的直觉,很早就洞察到智慧与诱惑(理想)、苦难“三位一体”的关系。不幸的是,终其一生,他都没有走出这个“三位一体”的怪圈,反而成为印证这种关系的有力论据。
  二十世纪的中国,所谓“理想和希望”,对穆旦而言,就是希望中华民族从苦难中挣扎出来——“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中学生的穆旦,拿笔写诗,就传达出感时忧国的强烈情感,一种“救世”的英雄理想和情怀。正是这个“前理解”,才会使穆旦后来在西南联大所接受的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中,对奥登等人的英国“粉红色诗群”情有独钟,而不单单是对现代主义的诗艺感兴趣。
  穆旦的复杂性在于:他不仅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诗艺,而且还接受了现代主义意识。但这种现代主义意识与浪漫主义理想,构成了他一生无法解决的矛盾和冲突。
  
  希望、幻灭、希望,再活下去,
  在无尽的波涛的淹没中。
  
  在抗日救亡的关键时候,作为西南联大青年助教的穆旦满怀着英雄气概,于1942年参加赴缅甸抗日的“中国远征军”。但在野人山的战役中,战争的残酷性和所看到的军队腐败现象,以及生死的体验,使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就是说,他青年时代所追求的理想和希望幻灭了。在严重的精神危机中,二十六岁的穆旦写了《活下去》,对理想和希望重新认识:旧的希望幻灭了,人又会产生新的希望,没有希望,人无法活下去。即便明知希望是虚幻的,也还是要相信。于是,又重新追求新的希望,同时又等待着幻灭的重临……读穆旦的《活下去》、《被围者》、《退伍》等,常常会让人想起鲁迅的诗剧《过客》。
  1945年的抗战胜利,又使他产生了新的希望。他受邀担任沈阳《新报》的总编。按理,“远征军”的经历和回国后陷入的生活困境,穆旦应该早已明白了世事的无望。一份报纸岂能“救世”?但是穆旦似乎又变成一个满怀理想的总编。他在报纸中宣传民主,揭露国民党东北政府的腐败,并积极参与苏中友协的活动,导致了1947年报纸被查封。他对国民党彻底失望了,并再次出现严重的精神危机,于是有了著名的长诗《隐现》。穆旦虽然是借基督教的话语来传达他渴望精神上的救赎,但他是祈盼在地上获救而不是在天国。
  1949年,他到美国留学,又成为一个强烈的爱国者。当时,很多留学生对中国的新政权采取一种观望的态度。但穆旦对新中国满怀希望,并千方百计于1952年学成回国报效。然而,到了1958年,他参加“中国远征军”的英雄壮举,却成为不可饶恕的罪行,被判为“历史反革命”。在随后的二十年间,他“再受辱,痛苦,挣扎”。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1975年,他在给孙志鸣的信中还这样写道:“我至今仍旧认为,人是只能或为理想而活着,或为物质享受而活着,享受到手,可能淡而无味;只有理想使生活兴致勃勃。”
  无法摆脱“理想主义”的引诱,始终是穆旦诗歌的主题:从《蛇的诱惑》到《妖女的歌》。为什么穆旦一生都没有失去“理想”?或者说,为什么不能摆脱“希望”的诱惑?
  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现代主义诗人,那他早该明白,既然生存的实质是荒诞、悖谬,那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或者,像刘小枫所言:“世界本身的确无意义可言,但世界的虚无恰恰应该是被否定的对象。必须使虚无的世界充满意义,这就是诗存在的意义。”(《拯救与逍遥》)但是,穆旦既不相信上帝可以救世界,又不能站在云端上冷冷地俯视这个荒诞的世界。
  不能忘怀民族的苦难,总想为民族的苦难寻找出路,终其一生不能放弃“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浪漫梦想和英雄情怀。同时,现代主义的意识,又使他对这种梦想的无法实现有着预感和彻悟。正是这种悖谬,造就了穆旦“受难的智慧”。
  受难的智者,这是穆旦独特的形象!
  “智慧”:从1940年的《智慧的来临》,到1976年的绝笔《智慧之歌》,一直是贯串穆旦诗歌的主题。从早年祈盼智慧来临,到后来悟到与神的智慧相比,人的智慧是“聪明的愚昧”,人的“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控诉》)。最后终于明白,智慧的获得竟要以一生的苦难作为代价。
  穆旦虽然一生都没有失去理想,但他诗作的特质,不是像浪漫主义诗歌那样直接表达理想。也就是说,他总是把希望和幻灭相冲突所形成的无边痛苦真切地传达出来。读穆旦的诗作,最震撼人心的是他所展示出来的充满时代感的生存的悖谬、荒诞和梦魇。穆旦“受难的智慧”,并没有像辛笛的“生存智慧”那样为他提供“明哲保身”的谋略;虽然使他洞察生存的异化,但不能让他超脱出来,反而让他深陷其中饱受煎熬。不过,这种“受难的智慧”却能转换为“诗性的智慧”,变成一种现代诗的体验和想象方式。穆旦之所以能成为二十世纪的一流诗人,其主要原因之一就在这里。
  智者的晚年常常是悟透一切而独享生命的最后安宁。而穆旦却远非如此。1976年他留下的27首“绝笔”,依然是深陷在生存痛苦的悖谬之中:为追求理想的天堂,但下了地狱;但若“告别”理想天堂,就只能永远沉沦于地狱,而不能获救!穆旦晚年的痛苦,常常让我想起陀斯妥也夫斯基。但陀氏还有俄罗斯的东正教聊以自慰,而穆旦,却只能在“受难的智慧”中走完他短暂的一生。
  穆旦留给诗歌的“遗嘱”,是这首《智慧之歌》。它用浪漫伤感的句法来传达现代主义的悖谬和荒诞感。但要真正理解其中的深义,却极为不易。令人心碎的是诗人对自己的无情嘲讽——因为终生的努力所收获得的竟是一种失败者的智慧: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诅咒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诗人毕生所祈求的智慧,不仅不能给他带来欢乐和安宁,反而要以他生命的“苦汁”为营养,来换取智慧之树的长青。但正是这种浸透着苦汁的“受难智慧”,真实地传达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因不能摆脱“理想主义”的诱惑,而经历的漫长苦难和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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