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人类文明在危机中的更生
作者:蔡禹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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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们看到了认识论对存在论影响的重大:火车汽笛的咆哮把远古先知的枯骨震得粉碎,格物致知的物理学使任何不死的“灵魂”丧失了避难所。牛顿力学的“灵魂”是数学—逻辑,而不是造物主;微妙的善恶因果报应(耶稣说在尘世的善行将使其享用天堂的宴席)被大炮的震耳欲聋之声消解,大炮射程可以通过几何学和物理学的简单原理计算出来,所炸死的人并不区分善恶……世界并不神秘,一切都可以换算为数学、物理学的完美解释,上帝,我们已经不需要你了,“我”的智慧和双手足以认识和改变世界,我等人类是历史的创造者,“我”已代替你成为宇宙的主宰者,吾人的意志力只要充分结合自己的智慧就可以征服世界。这是书斋里走出的浮士德的想法,这个想法作为近代欧洲意识也传播到东方,这种把“我”看作宇宙中心向外扩张的意识可以称作浮士德精神。
人类不是宇宙的主宰者,正像地球和太阳都不是宇宙的中心。但当人类把自己当作宇宙的主宰者,他们就容易把自己的意志等同于世界理性,这种人类(尤其近代欧洲人)的浮士德精神使他们自大狂般地认为:人类可以彻底改变道德律。把道德理解为超越上帝律条而可以人为制订——这种狂妄是浮士德精神的进一步的非理性膨胀:浮士德已经成为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查拉图斯特拉了。超人概念可以理解为那个具有人类群体中充沛意志力的枭雄,也可以理解为经过数百万年进化已经很自信的现代文明人群体。这种“超人”把自己的意志等同于天理(历史决定论者读作:社会科学家发现了历史必然规律)——重新制订道德律令的危险性直到现代的我们才看清楚了。
由此不难看出,唯意志论和历史主义决定论可以如何被轻而易举地互相转换,超人意志认定的破坏的必要性和“历史必然规律”决定的破坏的必要性,只是在用词上略有差别。超人观与历史决定论思想像风向标一样反映了欧洲文明的危机:狂暴的时代就要来临,欧洲需要铁锤、需要炸药,砸烂腐朽的旧世界,炸毁堕落的旧文明,涅槃后才能重生,一切价值必须重估,人作为宇宙主宰的新世界将完全不同于唯心主义时代上帝主宰的旧世界。新世界的道德就是对旧世界道德的颠覆:杀人是合理的,如果他们是不配与人类同类的卑贱种族;抢劫是合法的,如果财产属于堕落的犹太人。历史的疯话只有在后辈反思历史的时候才会感觉到,而对于当时经历的人来说,是再理性不过了——还有什么比听信伟大真理更理性的行为吗!
我们注意到,德国人民被希特勒讲演所呼唤起来的高尚情感和拯救世界的精神并非虚假,德国人认为他们的选择是“历史的选择”,是历史的大势所趋,他们实在厌倦了一个徒具民主形式但软弱无力的政府,它除了制造失业和听从外界强力承诺战争赔款还能做什么?按海德格尔的话是人民顺应了历史的“天命”。而“天”的意义正是上帝,那么,在某种暗喻的语境中,尼采的超人就有了上帝之子的意义,上帝之子是耶稣,但“天兄”也可以是另外的人,救世主与上帝和圣灵三位一体,德国人看见了异象——希腊的酒神变形为上帝又变形为希特勒。那个祖辈信仰的上帝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类中的超人坐在他的高位上。
如果我们把善恶的评价抛弃,只把行为看作一种完全无道德审美的对象,在尼采的超人形象被希特勒演绎为历史的活剧中,希特勒身上确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其意志中有使德国人如痴如狂的吸引力,语言斩钉截铁、表情刚毅顽强,挥手间挟持风雷,决定他国的生灭,由于讲演中夸张的表现力过于充沛,我们甚至看出他有某种诗人般的天真。当希特勒还没有表现出他灭绝人性的魔王身份时,德国人有理由认为希特勒是德国的超人。尼采哲学的特点是文学性的诗化,与希特勒作为一个在政治舞台上超人表演的文学性诗化相对照,可以看出二者在语言艺术和表演艺术的相通,二者都营造了一种使人迷醉的癫狂气氛。在这种气氛中,一种自以为超人的想像力可以激发出巨大的勇气来,这可以解释希特勒的军队一时间为何所向披靡。
但艺术想像力的滥用是危险的,因为世界不会在一切方面听命于人类的艺术性诗化幻想,人的髑髅不像牛头的颅骨可以装饰艺术家的房间。道德的力量在人类理性的幽深处,疲乏的士兵会在战争中的间歇想念母亲、厌恶死亡、反思侵略。所以如果诗化的主体不与善和正义并行,就将导致自我毁灭。什么是善和正义呢?你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善和正义的标准,是的,正像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法律条文,善和正义观在不同的人群肯定有所差别;但我不认为人类的传统道德与法律出现这样截然相反的情况:在一个民族的严重刑事犯罪行为而在另一个民族是高尚行为。这就是说人类有一个共同的道德基础,这个基础仿佛是天生的,一个孩子生来就有渴望正义、厌恶邪恶的本能,这种“天生”的意义的“天”就是“上帝”,天生的正义观意思是——上帝赋予人性的观念。如果你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你要寻找善和正义的根据,你就总有一天认识到,除了上帝(或天、道)理念再也找不到其他根据。
尼采死于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1900年),尼采预言了世界大战,他言中了。他说:“一切旧社会的权力产物会被炸得粉碎——因为它们是靠谎言起家的。一定会有战争,有一场地球上从未有过的大战。从我开始,世界将会有伟大的政治出现。”“是我首先发现了真理。”尼采的真理是可怕的,因为他的真理就是破坏,他通过查拉图斯特拉说:“想在善和恶中做造物主的人,必须首先是个破坏者,并砸烂一切价值。”尼采的确当得起爆破人类文明之炸药的称号,他的志向是炸毁神殿,冲决道德,淹没秩序。作为无神论的尼采语言直率、通俗易懂,不拐弯抹角;他没有康德、黑格尔的学究气,尼采把自己的哲学看作是破坏旧道德的锤子。他是思想家中的罗马角斗士,嗜血如命,希望天下大乱;他的哲学的确如凶神恶煞,仿佛是希特勒形象的先在的观念形式。尼采哲学认为超人的强力意志决定历史的未来;尼采对专制甚至进行了惊世骇俗的赞美:“专制,这是伟人的特性:因为伟人要愚化庸众。”
希特勒在讲演或报告中对人类伟大前程的许诺是激动人心的,他的超人形象在某种情境中也的确可以作为无道德的审美对象。但抛弃善恶、无道德的审美对人类来说是不道德的,除非希特勒只作为舞台上的演员,而不在历史中;但不幸的是他们的确曾在历史中出现,无道德的审美就必须终止,因为道德地观看历史,人类就必须谴责历史中的不道德。冬天,一个母亲带着她高矮不一的三个孩子走进了奥斯威辛集中营,孩子稚嫩的声音在问他的母亲:妈妈,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母亲说:听天由命吧,孩子们。他们走进了那个有着诗意名字的叫做“白桦林”中的毒气室,孩子们的童年终结了,他们幼稚的骨骼增加了焚尸炉火苗的旺盛,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悲剧的悲剧性表现在悲剧本身的荒诞性:没有犹太人对法西斯的明确诅咒,而是对“科学意识形态真理”之忠心的以死申辩。尼采并不能偷看到未来,如果他能活着看到的话,他是否认为人类儿女情长是庸俗的?对一切价值的重估是否意味着母子四人的生活因其庸俗,没有任何价值就应该被消灭!尼采说:“最普通人则无权生存,在较高级的人看来(普通人的生存)乃是一种不幸。”如果尼采的“伟大真理”被孔子、耶稣、释迦牟尼这些怀着悲悯心灵注视人类的伟大觉者听到,该作何感想呢?——“耶路撒冷的女子,不要为我哭,当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哭。”
(四)
在一般思想史中,与斯宾格勒相反,历史学家认为欧洲人从文艺复兴后从上帝信仰转入崇尚科学理性是欧洲文明的觉醒。这种历史线索的总结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总结地看,历史的辩证法的确存在;但觉醒的理性的过分自信已经包含了自身否定性的增长,否则无法诠释近代欧洲文明的历史现实:以崇尚理性为标志的科学时代为什么是非理性、反理性最猖獗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