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何谓“知识分子”?

作者:景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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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粹主义思潮在五四时期的涌现,很大程度上是新文化运动的斗争策略。五四之前,新文化运动已面临困境,社会上有许多教授、名流极力反对新文化运动,并试图通过议会弹劾教育总长,迫使其撤换北大校长蔡元培,以致陈独秀最后被迫辞职。《每周评论》1919年4月13日特别附录《对于新旧思潮的舆论》就称:“旧派欲以专制手段阻遏世界潮流。”5月4日又刊出《中国士大夫阶级的罪恶》社论,指出“中国辛亥革命所以没有一个好结果,就是因为只去掉了一个满洲皇帝,其余支配阶级的人,依然是那种腐败已极的士大夫的原故”。文章将那些居于政治、文化强势地位的政客、学者归为士大夫阶级,将支持新文化的教师、学生称作“知识阶级”,号召联合农工,壮大自己的队伍,“革士大夫阶级的命”。“知识阶级”的标准不是以知识的多寡,也不是以自由浮动、社会的良知等等为依据,而是根据当下的新旧话语权之争来确立的。“俄国‘到民间去’的运动,乃是到民间去为平民尽力,并不是到民间去运动他们出来给我们摇旗呐喊”〔10〕。移到此时,便更能看清其历史天机。在这种策略运作下,一种民粹主义思潮开始流行,使得新文化人在五四运动中大获全胜。北大学生领袖张国焘就称:“著名的五四运动最足为知识阶级势力的写真。”〔11〕随后的工读互助团、新村主义、平民教育等运动更是此起彼伏。1920年李大钊在《新生活》第二十三期发表《知识阶级的胜利》称:“五四以后,知识阶级的运动层出不已。到了现在,知识阶级的胜利已经渐渐证实了。我们很盼望知识阶级作民众的先驱,民众作知识阶级的后盾。知识阶级的意义,就是一部分忠于民众作民众运动的先驱者。”这从另一方面证实了胡适的话,即知识界建构民粹主义话语,目的正是为了催生新知识群体的诞生。这种有关知识、进步和民粹的知识反映了深层的社会关系,它是通过新的话语权力机制(大学、媒体)运作的结果,同时又构成了它所描述的对象,是新文化人借用外来词语来提倡群体意识的一种自我表述。在这一意义上,“知识阶级的胜利”,也就是新文化人的胜利。
  在这种民粹话语中,激进知识者始终处于一种矛盾的地位。一方面,他们在“劳工神圣”面前感到道德上的惭愧,声称要到乡村去自食其力,改造灵肉。光佛《谁是劳工?谁是智识阶级?》说:“我的手掌上并没有长起很厚的皮,所以我不是劳工。”〔12〕五四学生领袖许德珩在1919年也提出:“知识阶级与劳动阶级的大联合,是民众活动和民众政治实行的第一步。”〔13〕甚至有人提出要解决阶级不平等问题,首先应当消灭知识阶级,如范煜《工学主义》:“我们与其急急于倒强权,倒私有制,不如急急于化除知识阶级。”〔14〕但另一方面,他们又自认为是传播“现代的新文明”的使者,代表了进步和未来,在一种共同的身份认同中,表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先驱角色本身就是一种霸权的体现,青年毛泽东后来写诗回忆五四前夕的书生意气:“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恐怕比起那些自惭形秽的言论,更能表明当时许多青年学子内心的真实思想。新文化运动参与者夏丏尊后来也说:“所谓知识阶级者,实仅指下层的近于无产阶级或正是无产阶级的人们。”因此,无论激进知识者接受了何种思潮,无论他们是如何鄙薄“知识阶级”,但在其内心深处,这个“知识阶级”就是他们自己。
  相对于激进青年,某些自由派学者使用“知识阶级”一词,常常是指少数高级知识者〔15〕,强调的是其具有一定社会地位和专业知识,充当公共良知的一面。五四周年之际,胡适发表《我们对于学生的希望》,希望学生好好读书,认为只有“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面,政府太卑劣腐败了,国民又没有正式的纠正机关(如代表民意的国会之类),那时候干预政治的运动,一定是从青年的学生界发生的”。1923年,蔡元培因抗议政府腐败而辞职,胡适在一篇支持他的文章中又说:“在变态的社会之中,没有可以代表民意的正式机关,那时代干预政治和主持正谊的责任必定落在智识阶级的肩膊上。”〔16〕文中分称“中年的智识阶级”和“少年的学生”。可见在胡适看来,“知识阶级”的职责是“主持正谊”,学生的职责则是读书成才,因而他反对“到民间去”的民粹主义口号。他使用“知识阶级”一词,也是着眼于个体的局部反抗,而非着眼于一种社会群体力量。正如张奚若后来在《中国今日之所谓智识阶级》(1927)中所说,社会上并不存在一个具有共同物质利益与人生观的“知识阶级”,知识者的共同处只是“增长智识,发展理性,提高思想,传播美化”〔17〕。五四之后,中国自由主义者在青年学生中影响式微,这与他们自外于青年“知识阶级”,不能满足已被鼓动起来的学生要成为社会中心的要求(这种优越感直到延安时期才被纠正)有着相当的关系。其实,何止自由主义者,那些激进知识人很快也就发现,坚持“知识阶级”的主体性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在继之而来的社会革命面前,如果他们不能认同新的身份属性,就很难避免大浪淘沙的命运。
  随着中共在1921年的成立,形成了一个新的话语中心,对“知识阶级”的阐释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新的话语构成中,“知识阶级”仍然是一个社会实体,但它不再被看作一个独立的超越的阶层,也不再是全社会的代言人,而是代表着某个阶级。1921年6月,一本在汉口印行、署名田诚的小册子《共产主义与知识阶级》号召建立劳工专政,就曾针对知识者指出:“你们还是做压迫阶级的附属物呢?还是做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先锋军呢?这是要你们自己去仔细选择的。”此后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1923)也说:“小资产阶级的知识阶级,他本没有经济的基础,其实不能构成一个独立的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中国,知识阶级特别发达,所谓居四民(士农工商)之首的士,有特殊的历史地位,他介乎贵族与平民(农工商)之间,恒依附贵族而操纵政权。”这种阶级观点反映了一种历史和经济的理论预设,进一步加强了知识者作为社会有机角色的定位。
  早期共产党领袖都是清一色的知识者,十分重视“知识阶级”问题,发表了许多这方面的文章,但他们现在所代表的已不再是“知识阶级”,而是无产阶级政党。担当代表的角色本身给他们提供了一种领导权,“知识阶级”因此是权力的转移和对主体的重新评价。话语主体在这里发生了位移和置换,“知识阶级”从话语的主体变成了话语的对象,被整合为“他者”。这种转换导致一个有趣的语言现象,即在不同观点的文章中,陈述主语“我们”和“他们”的分别开始大量出现。1922年5月,胡适、蔡元培等人在《努力》周报上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代表“我们”自由派知识人,提倡好政府主义。同年9月,中共旅欧支部在《少年》2号上发表《胡适等之政治主张与我们》,指斥“胡适等是知识阶级的人”,“知识阶级历来是资本阶级的附庸”,而“我们”“共产党是劳动阶级的代表”。国内的毛泽东、瞿秋白等人也都认为,胡适他们代表的“知识阶级”是“非革命的民主派”(毛泽东《外力、军阀与革命》),他们“智识阶级始终只是社会的喉舌,无论如何做不到主体”(瞿秋白《政治运动与智识阶级》)。这里的“知识阶级”已经只是指胡适等自由派高级学者,即在组织的话语中,“知识阶级”这一对象被客体化了。1926年毛泽东发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更是将学生、中小学教员、小公务员划为“小知识阶层”,将高级知识精英称作“反动派知识阶级”,以致在北阀初期,一度还有人提出“打倒知识阶级”的口号〔18〕。
  由此可见,使用“知识阶级”一词,产生了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将知识者看作一个统一的社会阶层,既不符合“阶级”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定义,也容易在语义上否定整个知识群体,难以指称革命的知识者,尤其是革命的青年学生。另一方面,这个称谓无法与自由主义学者区别开来,因为后者也一直在使用“知识阶级”,以提倡扮演社会良心的群体意识。换句话说,必须放弃“知识阶级”一词,主体才能讲述有关自身的真理。因此,作为一种新的话语,“知识分子”一词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开始首先在组织内部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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