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疾病在革命中的命运
作者:祝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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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8月,中国的赫鲁晓夫在上海卫生战线的代理人,肆无忌惮地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医疗卫生路线,抛出了一份恶毒污蔑大队卫生员的黑报告,强令卫生员丢下药包。大跃进时代诞生的这支新型的农村卫生队伍被整垮了,三千九百多人只留下三百多人。
1963年、1964年,在伟大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上海郊区又逐步重建和恢复保健网。大队卫生员从三百多人增加到两千三百多人。1965年6月26日,毛主席发出了“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光辉指示,郊区各县在巡回医疗队的配合下,全面整顿和培训半农半医的“赤脚医生”,总人数发展到四千五百多人,平均每一个大队有一点八人;并由“赤脚医生”带训了两万九千多名生产队卫生员。至此,郊县保健网全面发展起来了。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又涌现了一大批“赤脚医生”。经过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的大风大浪的锤炼,这支队伍得到进一步壮大、巩固和提高。〔13〕
作为“赤脚医生”的代言人,田春苗始终如一地进行着争取治疗权的斗争,尽管钱济仁医生已经宣布:“粗瓷碗雕不出细花来,你看春苗那双手,也能拿针头?”杜文杰也再三告诫:“拿锄头和拿针头不是一码事。”但这部影片的意义,正在于让拿锄头的手掌握针头。在影片中,医药箱作为一个重要道具反复呈现。对医药箱的争夺成为情节的一个焦点。它既代表着一种阶级权力,也代表着病人的权力——“赤脚医生”和病人都是农民。
“赤脚医生”平时有一半左右时间参加劳动,生产大队对他们的补贴不多,贫下中农养得起。他们的收入保持农村一般同等劳动力水平。以去年(即1967年——引者注)为例:在富队东滨大队,“赤脚医生”的年收入为三百元,其中劳动收入为一百元,上交大队的出诊费、注射费(每次五分)及助产费(每次三元)为一百二十五元,大队实际补贴为七十五元。在穷队民利大队,“赤脚医生”的年收入为两百余元,其中劳动收入为五十四元,上交大队的出诊费、注射费为九十二元,大队实际补贴为六十一元。两个大队都有一千三百多人,平均每个贫下中农一年补贴“赤脚医生”四五分钱。
这实现了医生和病人的身份合一。这或许是领袖为构建他心目中理想社会而有意进行的制度设计。杜文杰有一句话口头禅:“如果村村都有医疗室,还要我们卫生院干什么呢?”这证明了医疗权力的下放对知识专制至少在理论上具有抑制作用,尽管它在实践中有一定难度。
“赤脚医生”运动在制度层面上有它的迷人之处。“赤脚医生”的农民身份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医生的社会特权,使对身体的管理、修复和重建的主体,由他者变成自我。由于“赤脚医生”是由公社挑选的,所以,“赤脚医生”基本上是以农民代言人的身份出现的,由此可以实现病人的权利保障。
但问题至此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赤脚医生”毕竟还是医生,而不是病人本身,如福柯所说:“病人不过是一个外在事实。”〔14〕于是,把医生归入纯技术领域的思路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医生如果要弥补他们与病人之间的鸿沟,必须承担起道德责任,把自己视为肉体的教士。这不仅仅归因于中世纪以后,欧洲已经拥有了灵魂与肉体密不可分的概念,对肉体的治疗,等同于对精神的治疗(以后精神医学的发展更是如此),因为它化解了生命中最大的矛盾和困惑,减轻了人们对于身体的惶惑和对死亡的恐惧;更重要的,这透露了人们对于医生谨慎的怀疑态度——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从事的工作是对我们的身体进行重塑乃至改造,那么,他们的一举一动必须按照上帝的旨意进行。福柯指出:“由于医学变成一种公共的、无私利的、受到监督的活动,它就能够不断地改进;它在减轻肉体痛苦的过程中将会接续教会的古老精神使命,成为后者的一个世俗翻版。”〔15〕他甚至主张医生必须免费为病人服务,以便与他们的神圣使命相对称。而这一切,已经涵盖在毛泽东对“赤脚医生”的制度设计中。在毛的理念中,治病已经成为治国的象征,他试图通过治病来获取有关治国的政治灵感。
如果将“赤脚医生”运动纳入阶级斗争的主题显得有些小题大做,那么,它至少是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场变革,它旨在改变医生的身份,赋予他们更多人道和正义的功能,甚至使他们成为政治舞台上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不仅是疾病的对手,而且是意识形态的传播者。“医生的首要任务具有政治性:与疾病作斗争必须首先与坏政府作斗争。人必须先获得解放,才能得到全面彻底的治疗”。“通过把医学与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揭示了医学的一种积极意义。医学没有停留在原先的状态,即‘对无数疾病进行枯燥和伤感的分析’,或者说那种可疑的否定之否定,而是被赋予一种崇高的任务:在人们的生活中确立健康、美德和幸福的正面地位。”〔16〕
五
春苗一丝不苟地担当着时代赋予她的重任。在当时的文艺作品和新闻报道中,不乏对于“赤脚医生”的圣徒式的描述。除了要归因于当时“三突出”的创作法则,它刚好与医生“治病救人”的正义身份相符,她们缺的,只是天使的一对翅膀。一本报告文学集《广阔的路》是我学习写作的早期范本之一。这本书中,对延安地区延川县关家庄大队医疗站的北京知青孙立哲有如下描述:
他给妇女割子宫瘤。“你只听见血管咯吱咯吱的响声,钳剪和白瓷盘轻轻相碰的响声”。“不久,手术结束了。当洁白的苫布慢慢揭开时,四双眼睛一齐盯向患者的脸,啊,她的容颜仪态多么好啊!患者眨着眼睛,疑惑地问:‘怎么,完了么?’赤脚医生们说:‘还没躺够么?’患者笑了。‘啊,我怎么几乎都感觉不出来!’医生们也笑了,细高个儿的赤脚医生用手术钳夹住小碗大的肿瘤,指给患者看:‘这就是你的病啊!’”〔17〕
“从1971年4月算起,先后做过胃溃疡穿孔修补、肠梗阻、甲状腺瘤、骨结核病灶清除、子宫瘤、子宫外孕、阑尾炎等较大手术一百五十多次,无一例感染事故。一般动刀动剪的小手术,那就更多了”〔18〕。
而他的手术台只是“一张简易行军床”〔19〕。
他和他的助手练习开刀,先在动物身上“进行解剖”与“手术试验”。他还“毅然在自己害了嵌甲的脚趾上动刀动剪”,并“指着自己颈背的一个黑痣,对他的一个助手说:‘你练习割掉它吧!’而助手割断了一根较大的血管……”〔20〕
这篇作品意图明显,那就是要表明“赤脚医生”出色地完成了毛主席交给的任务。今天读来,却有如惊险小说一样惊心动魄。我们不得不为“赤脚医生”刀剪下的身体捏一把汗。现在,无论春苗们有着什么样的雄心壮志,他们的世界再度由国家、阶级缩减为一个身体的局部,它的肌肉正在痉挛,它内部饱满的血液将由一条切开的路线喷涌而出。而摆在他们面前的实际难题,正是如何对付那些汹涌的病情。
“赤脚医生”运动是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对肆虐的疾病进行分割围剿。似乎没有机构对当时“赤脚医生”的工作状况进行过普查。现在我们无从得知,当时整个国家到底有多少个“春苗”,她们为多少名病人治过病,治愈率有多少,误诊率和致死率又有多少。换言之,我们无法依据数据判断“赤脚医生”制度在当时是否有效。由于有经验的医生已被当作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打倒,我们对“赤脚医生”的工作业绩难以作出乐观的估计。后来的事实证明“赤脚医生运动”是一场并不成功的运动(1985年,卫生部宣布停止使用“赤脚医生”这一名称)。像孙立哲这样的医学超人是不存在的;医学,也无法像地雷战那样在民众中普及。在这场理想主义运动中,冲在最前面的身体必将沦为殉葬品。这是一场试图使身体重新站立起来的努力,但我们看到的却是更多的身体壮烈地倒下。身体对于技术专制的反抗没有成功,这使身体陷入更深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