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大淖风荷

作者:张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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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中国的音乐舞蹈离开了歌妓的传承与发展,就无所谓历史和今天。
  考证娼妓的起源,不难看出她是源自音乐。宋丁度《集韵》说:“倡,乐也,或从女。”明人《正字通》说:“倡,倡优女乐,别作娼。”中国古代的“乐”包括音乐、舞蹈和诗歌三个方面。音乐是人类灵魂深处发出的谐音?熏它与最美妙的肢体语言舞蹈如影随形。郑樵《通志·乐略》说:“舞与歌相应,歌主声,舞主行。”
  先秦时代的巫娼是以歌舞为主要形式同神打交道的人。“巫”这个象形文字就是表示人扬起两只衣袖在跳舞。巫娼是那个时代的职业歌手和舞蹈家。
  中国古代的歌舞,在汉代和唐代形成了两座艺术发展的高峰。汉代的宫廷乐舞吸纳了异域和民间俗乐的精华,让楚声楚舞成为时代风尚。汉武帝喜爱歌舞,李延年有一次给他唱歌跳舞时,故意卖关子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汉武帝为歌中的佳人怦然心动,即产生一睹芳容的欲望。结果能歌善舞的李夫人很快得到了皇上的宠幸,她就是李延年的妹妹。这首赞颂李夫人的歌曲也因此传唱了两千年。司马迁的外甥杨恽在仕途失意居家赋闲时,每遇酒酣兴致,不仅自己敲瓦缶唱秦声,让妻子弹瑟,还令家妓唱歌跳舞。唐代是歌舞艺术最繁荣的时代。唐玄宗设立教坊、梨园和宜春院等乐舞机构,并亲自教习,使音乐舞蹈从神殿走下来,变成娱乐性更强的一门艺术,诞生了像《霓裳羽衣》、《破阵子》等一批经典歌舞。唐代的歌与舞是分离的,“歌者不舞,舞者不歌”,是魏晋隋唐时歌舞演出的定规。诗人白居易有两个尤物樊素和小蛮,樊素善歌,小蛮善舞,白居易曾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诗句称赞她们的艺术天资。南朝陈后主陈叔宝是个音乐迷,亲自将《玉树后庭花》进行修改,并重新谱曲,因为原词中有“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之句,他觉得这话不吉利。但是陈后主还是在这乐舞声中,做了隋朝的阶下囚。两百多年后,唐诗人杜牧乘船游秦淮河。夜已深了,他泊船近岸,忽然有歌女凄婉的歌声传来,他一下子就听出是陈后主作的《玉树后庭花》。杜牧感慨万端,写下了诗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指责的哪里是可怜的歌女?分明是那些精神萎靡的达官贵人们。
  不可想像,如果没有这无数的歌舞妓的传播与创造,中国古典音乐舞蹈《高山流水》、《阳关三叠》、《春江花月夜》、《落雁平沙》、《苏武牧羊》、《柘枝舞》等一大批经典之作,是否还流传至今?中国的编钟、古筝、琵琶等古代乐器,宫商谱、律吕谱、古琴文字谱等古典曲谱,敦煌壁画、楚舞胡风,是否还能重放异彩?
  翻开厚重的历史,中国数千年的文学精华,特别是作为传统文化杰出代表的唐诗、宋词、元曲,更是与千千万万歌妓密不可分。可以毫不夸饰地说,没有了她们,这些无与伦比的人类精神财富就不会如此博大精深、辉煌灿烂。
  在中国古代,歌妓们为了生存活命,也为了展示自身的价值,她们将才艺与美丽奉献给士大夫阶层。而许许多多的文人雅士在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的同时,又缺乏文字以外的传媒,这就客观地搭建了一种近似市场化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文人与歌妓们既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又相互融合,相得益彰。
  唐代人才进身大都来自科举,特别是看重进士。为官的即使做了宰相,若不是进士出身,也是一件遗憾事。进士及第,必携妓游宴,这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新科进士与歌妓边饮酒边唱诗,成为令人艳羡的时刻,故张籍诗云:“无人不借花间宿,到处常携酒器行。”
  不仅文人,就连武士也把携妓歌诗当作时尚。武将路岩镇成都时,将为官之事委托手下人干,自己每天携带十余名乐妓饮酒唱诗。薛涛是一名色艺超群的歌妓,韦皋镇守成都时对她百般宠爱,曾想上奏朝廷,封她为校书郎。军营中都以校书称呼薛涛。故诗人王建赠薛涛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到蜀地,耳闻有名妓薛涛却难得见面。路岩私下知道后派薛涛前往,以巴结上司。等到元稹进了翰林,薛涛隐居在浣花溪,薛便造小幅松花笺百余幅,题诗献给元稹,元稹寄诗与薛涛:“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李白的《对酒》:“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李商隐的《碧城三首》之二:“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都是写娼妓之乐。白居易的《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将妓院的环境、妓女的服饰、妓女的歌舞和宴会场面、嫖客和妓女的亲昵做爱等,绘声绘色地描写得淋漓尽致。至于享誉千年的《琵琶行》更是借歌妓之杯盏,浇心中之块垒,将娼妓文化与诗歌创作推向艺术的巅峰。
  官妓制度至唐完备;声妓冶游之风,当数唐代最盛;娼妓能诗者,也以唐人为最多。清康熙朝编《全唐诗》中所载的诗人,就有薛涛、关盼盼、刘采春等二十余人。薛涛《谒巫山庙》:“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小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似哭襄王。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自斗眉长。”其格律和意境,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由于唐代娼妓能写诗、颂诗、解诗的缘故,中唐以后新文体词的产生,妓女们可谓功不可没。胡适在《词的起源》中说:“依曲拍做长短句的歌调,这个风气,是起于民间,起于乐工歌妓。”
  王灼《碧鸡漫志》对唐代歌妓以文人诗歌谱入乐曲有过详细描述:白居易做杭州太守,元缜赠诗说:“休谴玲珑唱我词,我词都是寄君诗。”白居易也戏诸歌妓说:“席上争飞使君酒,歌中多唱舍下诗。”唐代开元年间,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到旗亭饮酒,梨园伶官也招歌妓聚宴。他们三人私下约定,以歌妓唱诗定诗名的高下。结果,一歌妓唱王昌龄的绝句“寒雨连江夜入吴……”;一歌妓唱高适的绝句“开箧泪沾臆……”;一歌妓唱王之涣的诗“黄河远上白云间……”由此可知,当时的歌妓们将名士的诗歌作唱词已成为风气。
  但是,歌妓们也体会到,拿格律整齐、字数一定的律绝句做歌词,很难与变化错综的乐调相配合。为了好唱好听,她们就应用了“胡夷里巷”之曲作为歌谱,或在字的中间加“和声”,或在句子里面插入“泛声”,无形中诗已经变成了长短句了。方成培《香研居词尘》说:“唐人所歌,多五七言绝句,必杂以‘散声’,然后被之管弦。如《阳关》必至三叠而后成音,此自然之理也。后来遂谱其‘散声’,以字句实之,而长短句兴焉。”到了晚唐,词已经趋于成熟。当时的中心人物如温庭筠,《旧唐书》说他“能逐弦歌之音,为侧艳之词”。
  宋代是词发展的巅峰时期。宋初的社会安定和城市繁荣、南宋的苟且偷安,都为一些士大夫提供了享乐生活的条件。这一时期,宋诗受了道学的影响,“言理而不言情”,结果使抒发爱情和描写色情成了词的专业。这一方面是继承了唐和五代词的遗风;另一方面,士大夫阶级认为诗歌和散文是正统文体,是阳春白雪,而词则是非正统文体,属下里巴人,近于民间文学。再者,词的体裁较活,更便于文人雅士们吟风弄月,便于妓女和情人低吟浅唱。这样,两宋的大词人几乎无人不与歌妓舞女有密切的关系。宋词也因此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在这众多的词人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柳永。柳永少年时在京城过的是散漫自由的生活。年轻时科举屡试不第,直到晚年才中进士,以后做过一些小官。在北宋词人中,他是官位最小的一个,但他却把毕生的精力用在了词的创作上。可以说,柳永是第一个专业词人。他的一首《鹤冲天》就是他一生生活的写照:“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官场上,他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深知同功名富贵无缘。因此,他把全部的天才和精力用在创作新词上,在女人堆里寻找慰藉。就这样,柳永的一生在秦楼楚馆中度过,与妓女们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他的词调几乎千篇一律,是“羁旅悲怨之辞,闺帏淫媟之语”;他的词多半是在“浅斟低唱”中写成的;他的情感大多发于“偎红依翠”;他的创作素材基本上来源于“烟花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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