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梦境谁能住
作者:陈元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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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独存白地”,这“真干净”的社会是什么呢?无论是曹雪芹,还是续作者,我们都不能苛求于他们!“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第一百二十回)他们追求的“真干净”的社会,如是而已。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黛玉续两句偈语正是:“无立足境,方是干净。”然而,这种追求却是反抗污浊的封建社会的表现。上世纪八十年代三十六集电视连续剧,改编成贾宝玉最终“抱着破瓢、拄着棍子”,沿路行乞。难道这就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境吗?出家为僧尚且有所“追求”,沿路行乞却追求些什么呢?还是鲁迅先生说得对:“然而僧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玉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只能如此;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
贾宝玉的终于出家,“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固然有消极的一面,亦有反封建的积极意义。宝玉曾对林妹妹说过:“你死了,我做和尚。”然而,倘若以“做和尚,守信誓”为终极目的,未免扩大了宝黛爱情悲剧消极的一面。那么,剧本结尾应该如何处理呢?《绛洞花主》全剧终时,舞台后布景天空出现一对联句:梦境谁能住?韶光自在流!——这对联句,是清末著名诗人、曾任厦门大学教授的陈衍(石遗)老先生于1924年秋撰书,题赠给梦韶先生的。第一句“梦境谁能住”,是“人生若梦”的注脚,带有消极的意味;第二句“韶光自在流”,是“自强不息”的注脚,含有积极意义。梦韶先生在1926年春编撰《绛洞花主》剧本时,念及贾宝玉出家做和尚有消极一面,也有反抗封建桎梏的积极一面,于是编入这一对联句,作为全剧最后的总结语。演出时,用黄色电灯泡,组成两行十个字,高悬在舞台布景之中。当年在厦门大学曾与鲁迅共事过的哲学教授缪篆(子才)观看演出时,啧啧连声赞道:“其味无穷,发人深省!”
梦韶先生说:《绛洞花主》是要解决“社会家庭问题”的话剧本,具有积极的意义。《红楼梦》宝黛爱情悲剧故事,亦可劝告世间做父母的人们,不要干涉垄断儿女的婚姻,要反对封建桎梏。当年送请鲁迅审读的《绛洞花主》书稿,封面竖排题署:
社会家庭
绛洞花主
三、问题剧
鲁迅《小引》说:“现在,陈君梦韶以此书作社会家庭问题剧,自然也无所不可的。”正是就稿本封面所署的书名说的。对封建包办婚姻,鲁迅先生有着切身体验。他在厦门的日子里,念念不忘的一位心上人,有《两地书》为证;更由此生发出一段鲜为世人所知的佳话故事。
鲁迅先生居然有一位“妹妹”,她的照片被鲁迅从当年的北平,南下带到厦门。这是《绛洞花主》编剧者身历亲闻的故事。梦韶先生写于1936年11月22日的《鲁迅在厦门的鳞爪》一文说:“我和鲁迅相识,是在一九二六年秋天,他到厦门大学来讲《中国小说史》,我那时虽已出了厦大校门,可是还时常跑去听他讲书;尤其在每日下午,当太阳衔山,秋蝉噪树时候,厦大集美楼上,鲁迅先生住的一间宽旷寝室,常有我的踪影。记得谁在谈话中,把我编的一本《绛洞花主》剧本,当他面前说出来了。他说须得一看。我把稿本送去,照例客气了一下。他鼓励似的说:‘写文章的人,只求自己能够努力地、忠实地,把要写的话写出来,便算尽了我们的天职了,人家看不看,喝彩不喝彩,那有闲工夫去理他!’他欣然为《绛洞花主》作序文……”厦大集美楼上的这间“宽旷寝室”,同时也是鲁迅的研究室、著作室和会客室。北面有两个大窗门,可以遥望闽南名胜南普陀寺。在这两个大窗门前端:东边放一只两层的茶几,茶几上面有时摆着一盘茶果,茶几中层经常放置三本相册;西边放下一只写字桌,桌上放着笔砚印泥盒等文具,还有一只闹钟。有一次,翻阅茶几上的相册,抖落一帧夹在相册里的照片,是一位青年女郎。梦韶好奇地问“是谁”,鲁迅先生爽快地回答:“我的妹妹。”多少年后,梦韶先生看到鲁迅和许广平夫人的照片,才恍然大悟:鲁迅当年说的“妹妹”,竟然就是时在广州高第街许家的广平女士!1932年11月,鲁迅到北京探望母病期间,寄沪致许广平信共7封,信末落款或“迅”或“L”,其中20日、26日两封则自称“哥”。世事沧桑,梦韶先生未及留下有关佳话故事的文字记录。倒是从《鲁迅在厦门的鳞爪》一文,我们尚能看到一些历史的影子,兹照录如下相与析:
我们的大文豪鲁迅先生,已溘然长逝,和这世界作永远的诀别了。
他的死耗传到厦门,正在我奔走法庭,忙于草状时际。我对于他的死,感到万分怆凉,然而一直至今,还没得抽空写点“哀悼”、“纪念”文字,去哭吊他!
…………
这位文豪——鲁迅先生——自未会面以致会过了面,前后给我两个哑谜。第一个哑谜是他的姓名。以前我只知道他姓鲁名迅,直到一九二六年秋天,在厦大通告牌上,才发现他是姓周名树人。第二个哑谜是:他的年龄。我曾问过他的贵庚,他分明告诉我五十九岁。这回他死,我满以为他是个年近古稀的老翁了,谁知翻遍报纸,查尽杂志,都报道“他才五十六岁”!
我不相信我会听错,也决不相信鲁迅先生会乐于撒谎。我相信,他那蓬蓬松松半年才剪一次棘球似的头发,和他那副枯瘦长满髭鬚的面容,使他踌躇:假使他告诉人们自己是四十六岁,会招引人们疑惑。他故意将自己年龄说减十岁的。
他的性情非常爽快,又非常乖僻。在临行几天,厦大同学开送别会,一位同学致欢送词,把“夫子温良恭俭让”一句子贡称赞老师孔子的话,搬来褒扬这位大文豪。他的答词是:“我不敢当!说不定我明儿,会变成一个小偷,或一个土匪的。”临走前夕,我不免俗,带点“鸡丝面”去送行。他推让了半日,终不肯接受。我恼了说:“这东西太粗俗吧!”他于是笑着说:“既是这么诚意,我便收下了。”
他如今死了,在这世界上,我们再也找不着他,然而他的音容,将永远地、永远地铭刻在人们的记忆里!
——这篇“悼念”鲁迅的文章,原载《闽南文艺协会会报》,1936年11月29日刊出,文末附有鲁迅先生为《绛洞花主》所写《小引》最后一段的影印手迹。后来,编入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1937年初版《鲁迅先生纪念集》。作者撰文的11月22日,距鲁迅逝世仅一个月又三天,文章说对大文豪之“溘然长逝”“感到万分怆凉,然而一直至今,还没得抽空”“去哭吊他”!悼念文字行间,活现出鲁迅生前的音容笑貌:鲁迅先生的“性情非常爽快”,自当涵盖“我的妹妹”之爽快回答。这位“爽快”的大文豪,同样赞赏《绛洞花主》全剧终时的一对联句:梦境谁能住?韶光自在流!这,自有《小引》墨宝与《绛洞花主》文本为依据矣。
四、红楼“奥秘”与《阿Q剧本》
《绛洞花主》全剧熔铸入《红楼梦》原著的精华,使得《红楼梦》的“神情依然具在”。这是鲁迅对《红楼梦》原著与《绛洞花主》剧本的真切体验与真切分析。一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说过:“任何优秀的评论家,他都应该在作品的境界里去进行认真的体验,和作家作品发生一种心理对位效应”,“才能体味到作品中的奥秘,从而对作品作出真切的分析”。由此察之,在审阅《绛洞花主》剧本时,鲁迅在《红楼梦》的境界里又进行一番真切的体验;两位不同时代的文学伟人——鲁迅与曹雪芹,在《红楼梦》这部不朽的文学巨著的“境界”里,发生了一种珍贵的“心理对位效应”。于是,鲁迅先生借助《绛洞花主》剧本,把他体味到的《红楼梦》的“奥秘”,撰写在《小引》里,提出“《红楼梦》的神情”这一命题。《红楼梦》的情节结构主线、主题思想、人物形象塑造,都是这一命题的要点。《红楼梦》的价值,鲁迅早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指出:“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不仅是“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而且“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鲁迅对《红楼梦》的思想内容与艺术价值,给以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