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梦境谁能住

作者:陈元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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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奥秘”值得世人尤其是文化学者们的探索与揭示。一部百万言的小说问世后,竟至于使后人对它的研究形成一门学问——红学,这无论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是在世界文化之林都是不可多见的。红学固然包括对作家生平、身世的研究(所谓“曹学”),也包括对有关版本的研究等,但对《红楼梦》原著的思想内容与艺术价值的研究,实乃红学研究的总方向。“《红楼梦》的神情”这一命题,也是针对《红楼梦》戏剧改编的历史状况而言的。清代乾隆、嘉庆年间,京都“人家案头必有一本《红楼梦》”,“京版《红楼梦》流行江浙,每部数十金。至翻印日多,低者不及二两”(参见郝懿行《晒书堂笔录》、毛庆臻《一亭考古杂记》)。《红楼梦》传世后轰动之大,流传之广,由此可见。然而,同治年间却成了“禁书”,被列入《收毁淫书局章程》书目之一。《红楼梦》改编的戏曲,却冲破封建桎梏仍然流传,以致同治年间博览多闻的戏曲家杨恩寿数访《红楼梦》未得,“所见者仅陈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参见杨恩寿《坦园丛话》卷三《原事》)。查禁《红楼梦》的年代,却尚能见到陈锺麟厚甫填词的戏曲《红楼梦传奇》(即陈著“院本”),更可见红楼梦戏曲在民间流传的情形。清代红楼梦戏曲,大多是根据片断故事情节改编成一部戏。陈厚甫《红楼梦传奇·凡例》感叹《红楼梦》“头绪较繁”,“殊难照应”。清代流传下来的十部戏曲,今人阿英编入《红楼梦戏曲集》。这些红楼梦戏曲正如鲁迅《小引》指出:“都是为了演者而作,并非为了剧本而作。又都是片断,不足统观全局。”清嘉庆年间,江苏太仓吴镐(荆石山民)填词、黄兆魁订谱的戏曲剧本《红楼梦散套》共十六折,具有首尾,却正如鲁迅《小引》所说“陈旧了”。清代流传下来的这十部红楼梦戏曲,或“违背了《红楼梦》原著的意趣”,或“远远没有传达出原著人物的神情”,或“剪裁原书处,往往点金成铁”,“都不够成功”(参见陆树仑遗作《从红楼梦戏曲谈〈红楼梦〉的改编问题》,载《扬州师院学报》1984年第2期)。正因为如此,鲁迅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阅审《绛洞花主》剧本后,称赞说百余回一部大书《红楼梦》的神情依然具在!
  篇幅浩瀚,内容丰富的一部古典名著大书,要改编成剧本,首先碰到的是怎样把握原著的主题思想、怎样撷取原著的情节结构主线等等问题。如果不是对《红楼梦》原著“熟于情节,妙于剪裁”,并撷取原著情节结构主线来作为剧情主线,那么,怎么能够做到《红楼梦》的神情“依然具在”呢?《绛洞花主》剧本,可以映照出《红楼梦》的神情,窥见红楼“奥秘”。我国现代话剧在上世纪五四时期有了新的发展。1921年5月,由沈雁冰、郑振铎等人在上海组织的民众剧社《宣言》提出:“当看戏是消闲的时代现在已经过去了”,戏剧“是推动社会使之前进的一个轮子,又是搜寻社会病根的X光镜;他又是一块正直无私的反射镜”。鲁迅曾在1919年8月译成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一个青年的梦》剧本(1922年7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1927年由北新书局重印)。1922年冬,北平创办人艺戏剧专门学校,鲁迅被聘为校董。鲁迅重视戏剧的社会作用,他在《绛洞花主·小引》首先就讲到《红楼梦》的社会价值:“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他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红楼梦》的神情“铸入”《绛洞花主》剧本中,无论作为文学剧本,还是据以排演,《绛洞花主》话剧本的社会意义,当然都是“可观”的!鲁迅关注新文学事业,看到《红楼梦》这部最早的话剧本,欣慰之情油然而生。当青年作者将剧本送请鲁迅指教时,鲁迅先生“灯下读完,僭为短引云尔”。
  梦韶先生《鲁迅在厦门的鳞爪》一文说:“他欣然为《绛洞花主》作序文,我也决心为他的《阿Q正传》编剧本。”这是《阿Q正传》最早的话剧本,书名就叫《阿Q剧本》;全剧六幕:第一幕“自己的优胜”,第二幕“恋爱的悲剧”,第三幕“生活的问题”,第四幕“静修庵脱险”,第五幕“衣锦还故乡”,第六幕“人生大团圆”。梦韶先生家藏的一册《阿Q剧本》,我曾阅读过。十年浩劫,藏书毁尽,《阿Q剧本》亦未能幸免!关于这部剧本,梦韶先生给我的信中说:“我编的剧词,多照鲁迅原文,或就原词修订,或补充新词,人物也只限于《阿Q正传》中的,不像后出的剧本,连孔乙己也收入。”沈鹏年辑《鲁迅研究资料编目》(上海文艺出版社)辑有《阿Q正传》剧本三种,包括陈梦韶编《阿Q剧本》和后出的两种:田汉改编《阿Q正传》(五幕剧),1937年10月戏剧时代出版社;许幸之改编《阿Q正传》,1939年8月中法剧社版。1929年间厦门新文艺社出版陈梦韶的一本新诗集,在附录的“新文艺丛书”介绍中,有《绛洞花主剧本》、《阿Q剧本》简介各一件。前者已附新版《绛洞花主》一书图版重新问世,兹录后者聊备一读:
  
  五、阿Q剧本
  
  鲁迅教授的阿Q正传,久已脍炙人口,国外译本,不下四五种,其受人欢迎,可见一斑。一九二八年四月间,梦韶先生把该书编为社会悲喜剧;一九二九年春,又把该剧重行编作。全书计三万余言,运笔浑厚简练,情节新颖悦人。读者一读此剧,便能从谐笑中感出同情的愤慨,诚不愧为现代剧本文学最富有悲喜情感的杰作。新文艺社出版。
  
  《阿Q剧本》后来改由上海华通书局出版。有人说田汉改编的五幕剧《阿Q正传》是“独具风格的通俗喜剧”,那么,《阿Q剧本》则是一部“社会悲喜剧”。鲁迅离开厦门赴广州的第二年,1928年4月间《阿Q正传》最早的话剧本,便诞生在鲁迅足迹所至的厦门岛,此事并非偶然。《阿Q剧本》和《阿Q正传》原著同诞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鲁迅名著《阿Q正传》在社会上、在读者中的巨大反响。1928年间,《阿Q剧本》由编剧陈梦韶亲自导演,在厦门市由一群青年学生首次演出,并起过一定的影响。剧中小尼姑的扮演者李昭彩,即当代著名音乐家、曾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的李焕之先生。十年浩劫过后,为寻访《阿Q剧本》一书,我曾经致函请他回忆有关当年演出情况。1980年9月3日李焕之复函说:“我还记得陈敦仁老师亲自召集演出的同学开会,给我们讲解鲁迅这篇著作的思想内容以及他编剧的意图。至于具体讲了些什么,也无从记忆了。”
  1982年暑假,我归厦门故里,获悉尚有人收藏《阿Q剧本》的消息,便催促父亲陈梦韶先生以编剧者的名义,致函无锡市吴海发先生,终于访寻到《阿Q剧本》一书。封面有一幅阿Q头像的彩色画,不知出自哪位画家的手笔。扉页是一幅阿Q的舞台形象照片,并附说明文字:“第一次扮饰阿Q的吴剑秋君”。吴剑秋,即吴淳,后往南洋谋生。这是阿Q最早的舞台形象剧照,弥足珍贵。藏书者在扉页留有题记,兹录于下:
  
  阿Q剧本,我见过田汉写的,见过佐临写的,见过袁牧之写的,而这个剧本从未见过。陈著剧本出版最早,在鲁迅活着的时候,颇有纪念意义。
  剧本是一九六五年暑假在无锡旧书店寻得,很意外,很高兴,我锐意穷搜,为研究作一资料,太好了。
  陈先生是厦门大学毕业的,鲁迅先生曾在厦大教过他。解放后,陈先生著《鲁迅在厦门》,资料较齐全。
  海法
  一九六六年元月二十日
  大年夜补记于家中
  
  海法,即吴海发先生。他的藏书题记写得很简洁中肯。有如此见识者,《阿Q剧本》一书才得以幸存至今。
  近八十年前,陈梦韶先生给吴剑秋、李焕之一群青年学生演员讲解《阿Q剧本》的“编剧意图”是什么呢?《阿Q剧本》卷首有编剧者的《写在本剧之前》一文,对此有明确的说明:对于《阿Q正传》“呐喊出来的呼声”,“《阿Q剧本》负有把这种呼声传布出去的使命”。《写在本剧之前》其实是早期研究《阿Q正传》的一篇文章。当年在厦门首演时,给李焕之他们讲解鲁迅原作的思想内容,在篇中可寻找到有关文字记录。在“革命文学”论争中,有人提出“阿Q的时代已经死去”,鲁迅是“时代的落伍者”云云。就在这时,《阿Q正传》的第一部话剧本在厦门编讫并演出,且在“知识的青年们”当中起过一定的影响,其意义不言自明。《写在本剧之前》一文还就中国现代话剧的结构诸方面做了探索。其中说:“有的人以为新剧普通都分为三四幕,至多不能逾过五幕;但是《阿Q剧本》至少非六幕不足以表现阿Q生活的精彩部分。”五四以后,中国话剧主要是独幕剧,多幕剧很少,而且是比较简单的多幕剧。多幕剧的实践与探讨,促进了中国现代话剧艺术日趋成熟。一出话剧的幕目多少,应以表演的内容需要而定。在《阿Q剧本》之先,《绛洞花主》已打破早期话剧在形式上的框框套套,全剧十四幕(外加“序幕”)铸入古典名著《红楼梦》的精华,从而备受鲁迅先生的赞扬。红楼“奥秘”与《阿Q剧本》,都值得载入新文学史册以为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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