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冯道传》与新旧《五代史》的命运

作者:张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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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修评冯道,重点指出其历仕四朝九君,“视丧君亡国未尝以屑意”,结论是“无廉耻”。文章开篇,即引《管子》:“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将冯之行为提到亡国的高度,使冯道“无耻”的祸患由道德上升到政治层面。对于其他内容,如“方高祖(石敬瑭)疾病,抱其子置于冯道怀中而托之”这等托孤的大事,以及其后刘知远称帝,道为太师,这其中的叛卖,及政治交易,凡五代时一般人习以为常的,均一笔带过。因为以上种种,均以“无廉耻”三字概括无余了。为了反证冯之无廉耻,欧阳修于《冯道传》中讲述了一李姓女子在搬运其丈夫尸骸回原籍时,住在洛阳一旅店里,因无钱交店租而被旅店主人拉住手,为抗议店主的侮辱(男女授受不亲),该女引刀断臂。李氏女的故事正是以妇人之节来反证冯道的全无臣节,说明道之无廉耻已到极点了。在宋代,人们似乎不大言忠而大讲“节”,特别喜欢拿妇人说事,如二程夫子所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与欧阳修所表达的如出一辙。但细考历史,发现宋代并不是对“妇德”特别看重的时代,宋代娱乐业发达,勾栏瓦肆遍布,整个社会弥漫着浓厚的商业气息和淫靡之风,而妇女改嫁也被视为常事,其中还有不少出身名门的妇女。因此,宋儒反复强调守节者,不一定专指妇女,而是指那些失节的读书人。
  冯道晚年,作了一篇《长乐老自叙》,文章历述自己事唐、晋、汉、周四朝及契丹所得到的阶、勋、官爵。他自称“在孝于家,在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他评定自己的操守是“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还说自己做人的宗旨是“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上三不欺为素事亲、事君、事长、临人之道”。文章结尾说自己“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老而自乐,何乐如之!”其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冯道的自我夸耀,是一种经大难而获善果的自我庆幸。而且,不仅他的自我评定过了头,同时他忘记了,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场大乱,正是一场牵动千百万人命运的人间浩劫,对于长期身居高位的冯道来说,对此是负有重大历史责任的。而考察他一生经历,其所谓“三不欺”之说更是欺人之谈。
  关于冯道的《长乐老自叙》,薛史全文收录,以作为对其一生的基本评定。欧阳修则引《管子》“礼义廉耻”之论,斥之为“士不自爱其身而忍耻偷生者”,将其列为他无廉耻的重要依据。欧阳修的再评价,从道德人格上对冯道作了彻底否定。不过,欧阳修对冯道的否定仅限于道德层面,即儒家所坚持的忠君之道。至于冯道在任官时的惠民之举,以及他待人接物的嘉言善行,并不加以否定。但是,儒家是道德至上主义,从儒者看来,道德的否定就是全部的否定。所以当后来欧史流行之后,冯道就成为历史上无耻小人的典型了。
  
  两部五代史的历史命运
  
  陈寅恪先生在《赠蒋秉南序》中说:“欧阳永叔学韩昌黎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纯正。”寅恪先生以上说法,可视为长期以来人们关于《新五代史》和冯道的定论。从长时段看,欧史的作用确如寅恪先生所言,但在宋世,欧阳修的著作却并未取得这种立竿见影的作用。因为终宋之世,《新五代史》并未刊布并与世人见面。当时的传世之史仍是由薛居正监修的《五代史》。
  欧阳修于嘉祐五年(1060)完成《新唐书》的修撰,可以假定,他至迟于此时开始了《五代史记》的写作。熙宁五年(1072)欧阳修病殁,而在这十二年间,书稿并未示人。欧阳修之子欧阳发撰其父《事迹》:“嘉祐中,令致政侍郎范公等列言于朝,请取以备正史,公辞以未成。”以后,“熙宁中有旨,取以进御”,也仍然以同样的理由予以回绝。这说明,欧阳修于家中修史的事外间是知道的,朝廷也多次要求取以备正史,但均以未完成而推辞了。直到欧阳修殁后,“熙宁五年八月丁亥,诏颍州令欧阳某家上所撰五代史”(《神宗实录》),此时书稿才得以进呈御览。而何时刊刻,则史无明文,此时离北宋亡仅半个多世纪了。徽宗朝,移葬欧阳修墓,苏辙作《神道碑》,文中提到《五代史》七十四卷,但也没说刊刻的事。而此时离北宋亡仅二十多年了。南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欧阳修同乡庐陵人胡柯撰《欧阳修年谱》,载《新唐书》成书年月、卷数,而于《五代史》则只字不提,似乎根本不知道欧阳修有此著作。以上情况,只能表明欧著《五代史》进御之后,一直留存禁中,外间无法得见,甚至连胡柯这样专门研究欧阳修的学者也不知道实情。前述苏辙作碑文,因欧苏两家关系密切,苏氏是知情人,所以才有详细记载。因此可以断定,《新五代史》在宋代是未曾刊行的。学者孙人龙在《新五代史考证》中说“修殁,朝廷闻之,取以付国学刊行”的话是不准确的。
  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在宋世不能刊行,是当时形势所决定的。欧史无论其主观意图如何,它毕竟触犯了宋朝的国讳。薛居正的《五代史》撰述,是符合宋王朝的最高利益的。旧史对冯道的赞誉,可视为对包括薛居正在内的所有五代及宋开国功臣的集体赞誉。五代是一个丧失了儒家忠君伦理社会基础的时代,而如果将五代君臣的行为如实表述,将五代史写成一部乱臣贼子史,则是对宋王朝的合法性的公然挑战。宋王朝不刊行欧史,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欧氏家族的保护。欧阳修有幸生在宋世,否则他将是一场文字狱的牺牲品。
  《新五代史》的走红是在宋亡之后。元之后,理学大兴,《新五代史》得以见天日。以后,《旧五代史》被弃而不用,落到“若亡若存”的地步(同时还有《旧唐书》)。在明朝,人们常说的“十七史”、“廿一史”,均是不包括《旧唐书》和《旧五代史》的。明朝人李贽对欧史《冯道传》中关于冯道的评价不满,但由于他见不到薛史,因而也无法了解欧阳修如此评价的原因。直到清朝,由于满人皇帝们对中华文化典籍的特别关注,才由当时在四库馆任职的邵晋涵将散落在《永乐大典》中有关《旧五代史》的内容抄录下来,重新汇辑成书,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重新刊刻,《旧五代史》才得以与世人见面。比较两部《五代史》,双方观点的异同也就昭然若揭了。
  晚清以后,新思潮兴起,反儒成为时尚。人们对欧史《冯道传》中关于李氏女牵手断臂的故事所散发出的顽固道学气深感不满,因而对欧史多有责难。而有些人则自身经历了乱世的折磨,因而设身处地对冯道的处境表示同情,于是为冯道翻案的人也多起来。然而,儒家士大夫的人格是以立德立言、成仁取义为指归的。一个知识分子(士大夫)身处大乱之时(或外敌入侵,或内乱频仍),如何实现其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人格操守,一个人在功名禄位、身家性命和人民苦难、社会正义之间如何取舍,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严肃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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